他发现被他抓来当红军的那个小子没回来,而刚才冲锋的时候还跟在他后面,他发疯地跑回去,到处翻死人,终于把他刨出来,背起就跑。子弹像雨点一般朝他们倾泻而来,好在他们命大,竟然没有一粒子弹击中他俩。刚刚跑出敌人的射击范围,远远看见野战医院已经是一片火海,火光中人影晃晃,乱成一团。
“救救我,同志哥……”
他的脚被一只手抓住了,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女的,大腿受伤了,还在流血。
姚志海只能背一个,他一狠心就走,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这时候,十来个敌人吆喝着追赶过来。
姚志海没法,只好放下吕秉林,总不能踹他一脚,或者一枪打死她吧?他掏出手枪,检查弹夹,还有三发。
“把枪给我,我掩护你们。”她伸出手说。
“妹子,我救不了你们两个,就陪你死在这里吧。”他说。
女战士一把夺过他的枪:“走,走啊!”
姚志海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昏迷中的吕秉林,犹豫不决。
女战士把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叫道:“你再不走,我就死。”
他一咬牙,背起吕秉林就跑。
他不知道妻子吴桂芳是死是活,直到两个月之后,两人在夹金山下相遇,他才知道,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可是在撤退的时候,飞机来轰炸,气浪把她掀翻,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担架上,而女儿却没有了。
“我们的女儿不死,多少岁了?”他问。
吴桂芳一下子坐起来:“你今晚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想她,不知怎么的,今晚特别想她,我好像感觉她还活在世上……”
吴桂芳幽幽叹息:“这么多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怕是……”
“对了,她长得啥样儿?像你还是像我?”
“都像……不,像我。”
姚志海急了:“为什么?”
“瞧你,黑疙瘩一个,女儿能长你哪样?”
姚志海咕嘟道:“也是……”不过他马上闹起来,“不对,像我怎么了?黑牡丹,美!”接着又抱怨,“你怎么搞的嘛,连个孩子都抱不住……”
吴桂芳低声抽泣起来。
“算了算了,睡吧,睡吧!”姚志海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
然而,他怎么也睡不着,当年的战歌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红军南下行哟,要打成都城省哟。
消灭川军残兵,首先****全川,
向南行动一定胜利!”
当年唱起这首歌,热血沸腾,脑子里满是大米、白面,可如今,怎么也感受不到那种高昂的气息。要是不南下,跟着毛主席北上,那么女儿八成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撤职,说不定现在还是一个将军呢。
想到这里,他苦笑。
是啊,解放这么多年了,依旧在为一口吃的争吵、指责、斗殴,甚至拼命。
其实,他或许见过自己的女儿,但是这一点他一直没有告诉老伴,一则自己心里愧疚,二则不想让她再次伤心。
他背着吕秉林亡命地跑,后面的枪声渐渐稀疏,他实在跑不动了,就把吕秉林放下来喘气。
刚坐下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从草丛中传来。他拨开草丛,原来是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他想起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本能地抱起来孩子,孩子居然不哭了,挂满泪痕的眼睛像一颗水汪汪的黑葡萄一般,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一阵枪声从左则的山坡下传来,接着传来川军的吆喝声。
“孩子,我没法带你走……”他说,泪流满面。
他见孩子光着头,就把自己的军帽摘下来给孩子戴上,在把棉衣脱下来,把孩子裹好,放回路边的草丛,背起吕秉林就走。
妻子尽管被气浪震昏了,但对那个地方的记忆犹新,他隐隐直感到,他遇见的那个孩子就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就是他的女儿。
是自己害了亲生女儿,多少年来,他一直这么想,内疚、自责、悔恨,还有心头那种说不清楚的疼……
他突然想起这么早下山的,主要因为两件事,一是要安排人去宋明远老家调查药品的事情,他放心不下,所以想请求吕秉林让他也去;二是画家周章云又回来了,怎么办?总不能又把他赶出去吧?眼下这情况,要真把他赶出去,不知道哪一天就倒在某个地方起不来了。所以他暂时把他安置在四大队,叫他给囚犯们画画像,就在罪犯食堂吃,还给他划了一块土地,自己种点蔬菜粮食,改善一下生活。但是这事儿还是得给吕秉林报告一下,要是能给他办个留场就业,这个画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呆下去了。
他刚刚跨上马去追吕秉林,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姚政委,姚政委……”
吃的问题还是大过了深挖宋明远和杨雨荷的犯罪事实,吕秉林一回到办公室,就给吴道勇打电话,要他跟县公安局的同志沟通,要杨雨荷去给孙成忠做手术。然后叫廖居正通知支队领导、科室和大队(直属队)正职火速到支队开会,还特别嘱咐是紧急会议。想了想,在开这个会之前,应该开一个党委会,大家统一一下认识。吕秉林不仅把姚志海刚才说的办法在会上讲了,还把他前几天讲的‘三包一奖’的提议也讲了出来,试试大家的心里底线,要求大家都发表意见。尽管这些措施中有的有悖于“三面红旗”,但目前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大家心里很清楚,已经出现不同程度的浮肿症状的犯人已占三成,就业人员情况似乎更加严重,所以必须采取有效的措施,要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
吴道勇说:“书记,打猎,捕鱼,挖草根野菜,摘树叶,刮树皮,施行配给制,这些都成,非常时候嘛。但是鼓励干部、工人、就业员开荒,谁种谁收谁吃,施行这严重违反中央精神,这几个月开展反瞒产运动的同时,还在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我们这么搞,不合适吧?还有,在生产单位试行‘三包一奖’,我坚决反对,这个是严重违背‘一大二公’,就是说严重违反中央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
吴道勇话一出,原来准备表态支持的人也就不说话了,屋子里一下子沉默起来。
这可是路线问题,搞不好就是****反社会主义,吕秉林不敢擅断,他想,只要支队长李秀挺表个态,其他人估计也就没什么意见,等春荒一过,再纠正,也说得过去,于是扭头问李秀挺:“支队长,你的意见呢?”
其实李秀挺心里也在嘀咕,这个书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陈述姚志海的建议,自己却不表态,这明摆着是隔岸观火嘛。既然吴道勇已经说了,这么搞就是****,谁愿意是当这个出头鸟?
“李支队长?!”吕秉林见他不语,加重了语气。
李秀挺这才回过神来,看看他,说:“啊?”
“你有什么意见?”吕秉林不得不重复刚才的问话。
李秀挺沉吟说:“哦?这个……姚教导员的意见确实是解决当前困难的有力措施,不过……吴副支队长的顾虑……也很对,涉及到路线问题……这是一根政治红线……”
大家都听明白了,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他发火了,打断李秀挺的发言,以质问的口气说:“我们不实行‘三包一奖’,鼓励干部、工人、就业员开荒,谁种谁收谁吃,这也不行?”
李秀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大家都看着桌面,面无表情。
吴道勇说:“书记,我刚才讲了,这也是违反中央精神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么办?你们总得拿出个解决办法呀?!”吕秉林猛地一拍桌子,差点把茶杯震倒,“姚志海,姚志海在哪里?给我叫来。”
大家吓了一跳,这还是吕秉林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气。
廖居正忙站起来说:“我去叫。”
刚一出门,与县公安局周光林撞在了一起。
“队长,吕书记在住持党委会。”
周光林推开他,闯了进去,大声质问:“谁把杨雨荷放了?”
“我!”吕秉林沉着脸。
“政委,她是罪犯,公安局挂牌的要犯,你得为你的行为负责!”
吕秉林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指着门口:“出去!”
“你说什么?”
吴道勇站起来,逼视着他:“没听清楚?出去,我们在开党委会!”
周光林态度强硬:“我不管,你们得马上纠正你们的错误行为,我要立即将杨雨荷带回县局隔离审查,要是发生了串供,影响办案,你们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吴道勇怒目圆睁,拍着桌子吼道:“你小子****才长了几根毛?敢在我面前耍弯刀?杨雨荷是我们劳改队的犯人,带走?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滚!”
周光林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确实没有法律规定地方公安局可以提走劳改队的犯人,要审讯也只能在劳改队审,只得恨恨地说:“咱们走着瞧,哼!”
姚志海抬头一看,原来是魏二寡妇。
他跳下马,问:“你找我?”
“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