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春雨从天而降,一点,两点,懒懒散散,遮遮掩掩,就像一个假哭的新娘。起风了,一阵一阵穿过小巷,掀动着春联的残片,敲击紧闭的门房,呼呼啦啦地响。
小镇没有街灯,一直以来,照明主要靠从民居窗户上映射出来的灯光,到处一片朦朦胧胧的灯影,于是,小巷逶迤,曲径通幽。伫立巷口,令多少旅人浮想联翩,或许就在尽头的拐角处,与一位婷婷袅袅的女子撞个满怀;抑或突然飞来一个美艳放荡的妖狐,掠起一阵狂风,把你摄到她的洞府,销魂一夜,在黎明时分又把你放回里弄口……
而今夜的小街一片漆黑,偶尔有一点点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立即被夜色吞噬,反倒像以前校场梁乱坟岗上的鬼火,阴森森的,透出彻骨的寒意。从这个月初开始,很多人家开始吃两顿饭,早饭和午饭,为了减轻一点在漫长黑夜里饥饿带来的折磨,人们把午饭推迟到午后三点、四点。一到晚上,一家人早早蜷缩在被窝里。
街上鲜有行人,冷冷清清得让人感到压抑,偶尔一个黑影晃过,遗留下些微的、带着一丝神秘的恐惧,让人联想起那些古古怪怪的魅影;偶尔传来孩子高亢的哭声,但三两声之后,便戛然而止。
初春的夜,亦如初冬一般干冷。
魏二寡妇磨蹭到天黑才偷偷溜回家,满满一袋子豌豆胡豆,要是遇上邻居,不给点怎么也说不过去。一个人知道了,一会儿就会来一群小孩,给还是不给?所以,为了豆子的安全,她只好忍饥挨饿,到现在还没吃饭,早已饿得头闷眼花。抓了半锅豌豆胡豆角,和着盐巴煮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直到感觉吃下去的那些豆子已经顶在喉管上。这才看见杂毛坐在旁边不住地摇尾巴,自责地摸摸它的头,起身拿出一小块腊肉,切成颗粒状,又剥了半晚豆子,捣烂,把腊肉粒拌在里面,放在杂毛的面前。
杂毛嗅了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腊肉是过年的时候有人在夜间挂在她窗子上的,一小块,只有一斤左右。当晚杂毛没有叫,她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的,杂毛坐在窗户下死死盯着那块腊肉。她知道送肉的人是谁,在两溪口,翻过围墙来到她小院,杂毛不叫的人只有一个人,他就是宋明远。杀父仇人送来的肉,她感觉强烈的侮辱,抓起肉狠狠摔在地上。杂毛迅捷地扑上去,叼起肉就跑进屋里。她一怔,连忙追赶过去,从杂毛嘴里夺下那块腊肉。
平常她都舍不得整片整片地吃,实在口淡得心慌了,她切下薄薄一片,熬成油,用来炒菜。
宋明远用一个鸡蛋和几块肉干就收买了杂毛。开初,她痛恨杂毛,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这个有奶便是娘的东西,这个千刀万剐的东西,凡是她能想出来的贬义词,她都骂了一遍。那几天,杂毛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见到她就耷拉着脑袋,不安地摇尾巴,马上又把尾巴夹起来。这几天没有什么吃的,今天又吓跑了几个对她耍流氓的犯人。看着杂毛已经饿得干瘪的肚子,她很是内疚,便将珍藏的腊肉拿出来。
她趴在桌子上盯着杂毛贪婪的样子,心里溢出一种满足感。
杂毛一遍又一遍地舔碗,认真而仔细。
她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宋明远就坐在桌子对面,端着碗使劲往嘴里刨饭,就像从生下来就没有吃过米饭一般。她静静地看着,心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温馨。
“慢点,慢点吃,锅里有的是……”她柔声说。
“汪汪……”杂毛狂吠起来。
她惊醒过来,宋明远消失了,她使劲揉揉眼睛,原来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她来到门边,从门缝里观察究竟来了什么人。
“二姐,二姐……”一个人站在围墙边探出头来,低声喊。
“谁?”
“我,是我,刘立信……”
她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拍拍杂毛的头。杂毛安静下来,站在她脚边,警觉地盯着刘立信。
“说吧,什么事?”
刘立信说:“让我进去,我有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里说。”
刘立信说:“不是……二姐,真有重要的事情……”
魏二寡妇转身就走。
“关于宋明远的……”刘立信急了。
她迟疑了一下:“进来吧。”
刘立信翻过墙,走进屋里。
“宋明远和杨雨荷被公安抓了……”刘立信坐在她对面,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脸上读出什么来。
她拿出一个指甲刀,漫不经心地修着指甲。她见刘立信打住不往下说,斜睨地看着他:“我听着呢。”
“是是是,组长……”
她心里一惊,身子本能地抖动了一下,但是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刘立信在试探她。她朝指甲上吹了一口气,掩盖了刚才那一丝惊慌,说:“什么组长?”
“爱我的,我致以叹息;恨我的,我报以微笑。”刘立信接着说。
这是接头暗语。暗语是拜伦的一首诗,第二段开头两句,按照约定,她应该回答:“不对,你把拜伦的诗背错了,应该是这样的,恨我的,我致以叹息;爱我的,我报以微笑。”但是她不能接头,至少现在还不能。于是错愕地看着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爱什么爱,告诉你哈,老娘是寡妇,不是妓女,哼!”
刘立信有点失望。
她装作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他生气地说:“我明白了,你来不就是想说,现在不能为我报仇了么?”
“你别急嘛,实话告诉你,我和杨医生不仅是好友,还是同志。你知道吗?我们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刘立信神秘地说。
其实,这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自从共产党开始搞农业合作化,建立人民公社以来,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加上去年大炼钢铁瞎折腾,百姓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明里不敢说,但私下都怨声载道,眼下时值大饥荒,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台湾广播说,蒋总统正在计划反攻大陆,数百名特工先遣人员已经空降到广州福建一带……”刘立信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观察她的表情。
她停止了修指甲,看着他:“这和我有关系吗?”
“我和杨雨荷已经商议好,我们得利用这个机会跑……”
她眉头一拧,脸上故意露出焦急的表情,急急地问:“杨医生被抓与这事儿有关?”
其实,她知道没什么关联,但为了迷惑刘立信,她有意问了一个很弱智的问题。
果然,刘立信一脸失望,说:“这个……应该不会,据说是伙同宋明远偷了医院的紧俏药品。我们能不能成功,就看你帮不帮我们,本来,杨医生是要亲自来找你的,可哪知出了这档子事儿,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来找你了。”
“我?我能帮你们什么?”
刘立信说:“二姐,你就别装糊涂了,我们需要你提供资金。当然,我们不会白要你的,等事成之后,我们会加倍报答你的。”
她沉默。
刘立信接着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杨医生说,你这个身份在大陆一辈子翻不了身,是被打击的对象,没有尊严,更谈不上自由,现在连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更何况你我这类人呢?”
魏二寡妇问:“杨医生真这么说的?”
刘立信忙说:“真的,真的。杨医生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等我们起事时把她救出来,到时候你问她。”
“杨医生是我救命恩人,我们是姐妹,你现在就把她救出来,我要她亲口给我说。如果跟你说的一样,我马上带你们去挖财宝。”
刘立信暗喜,至少这个魏二寡妇愿意拿出她丈夫生前藏的金银珠宝,有了充足的经费,他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但眼下救出杨雨荷,时机还没有成熟。
“二姐,现在救杨医生,时机还不成熟,我保证,一定会救出杨医生的。”刘立信拿出那根金条递给她,“这个还给你,我现在不需要它来做证明了。”
魏二寡妇看着他:“你现在不需要活动经费?拿着吧,去换成钱。”
“哎哟,姑奶奶,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个时候要是拿金条去换,恐怕还没有走出银行的大门就被抓了。我带在身上也是提心吊胆的,放在你这里还要安全一些,不过,你也小心点。”
“也是……你们有好多人?”
“这个你不必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她故意生气:“你都不相信我,我凭什么帮你们?”
“这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你当我三岁小孩呢?”她装作愈加生气。
刘立信苦笑:“哎呀,姑奶奶,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真的。以后,你就与我保持单线联系,你想想,我们中要是有人出事了,他不知道你,就不会供出你来,对吧?”
“这倒是哈。”她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我的仇,你……”
刘立信说:“杨医生说,现在不宜动他,免得打草惊蛇。我们起事时,也一并将宋明远抓来,由你处置,你看?”
“既然是杨医生说的,那就这样吧。我警告你,我一旦发现你骗我……”
刘立信信誓旦旦:“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啊!”
“那就这样吧,我要休息了。”魏二寡妇下了逐客令。
刘立信看了看她:“二姐,我还有一个疑问……”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我说过,等我报了仇,自然会告诉你。”
刘立信站起来:“那好,一言为定。”
刚要出门,杂毛在院子里又狂吠起来。
刘立信立即跑到门边从门缝朝外观望,然后回来低声说:“是蒲国光。”
魏二寡妇脑海里一闪念,便有了主意,这个蒲国光居然陷害杨雨荷,那就来个请君入瓮。
初审后,办案组立即召开碰头会。
姚志海心里很沉重,坐在会议室不发一言。
杨雨荷交代,她采取多开少用的方式,把青霉素之类的抗生素药品据为己有,卖给宋明远,有时候是几角钱,更多的时候是换一些花生、肉干,甚至两个馒头。按规定,医生开药,打针输液是护士操作的,但有时护士忙不过来,护士长就叫杨雨荷帮忙。护士长是干部,杨雨荷当然不能不去帮忙,她就利用帮忙的机会,把自己多开的那些药偷出来据为己有。
本来再过两个月她就满刑了,这么一来,盗用抗生素药品可是重罪,她面临很重的处罚。
姚志海心里明白,杨雨荷明显是为了保护宋明远。姚志海还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在很多干部眼里,杨雨荷就是一个弱不禁风女子,一个救过无数人命的好医生,而她的囚犯身份反而日渐淡化了。此刻,姚志海突然觉得杨雨荷根本不像是坏蛋,更不像是罪大恶极的特务,只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吴道勇大步走进会议室,坐在姚志海对面,跟姚志海一样沉着脸,一言不发,就像在座的每一个人欠了他半斤大米一般。
吕秉林和李秀挺对视一眼,又看看周光林。
吕秉林问:“都交待了?”
“交待了。”同吴道勇一起审讯宋明远的公安高兴地说,“宋明远全说了,承认盗用医院的青霉素。手段有两种,一是他把医生给他开的药藏起来,二是溜进护士工作间偷,每次拿一支或者一小瓶。”
姚志海问:“就这些?”
“就这些啊。”
姚志海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个毬,有啥好笑的?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小子?”吴道勇狠狠瞪了他一眼。
姚志海的老婆吴桂芳一直没有生,就连犯人都知道姚志海盼儿子,要是在往日,姚志海必定会反唇相讥,甚至摩拳擦掌,但是这一次,他不怒反笑,真就像他老婆给他生了个胖小子一般:“吴棒子,我这一头,是杨医生一口咬定是她一个人盗用药品,你那一头却是宋明远承认是他一个人干的,你说,这案子蹊跷不蹊跷?”
吴道勇一听,也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
“瞧你那熊样?高兴个啥?你老婆给你生了双棒子(双胞胎男孩)?”姚志海斜睨着他。
在座的人都会心一笑。
“疯子,老子先不跟你计较。”吴道勇乐呵呵地说,然后问吕秉林,“书记,这案子前后矛盾,我怀疑有人瞎编乱造,咋整?”
周光林不高兴了:“吴副支队长,话可不能这么说,两人都交待了,说明啥?说明盗取药品是事实,只不过是单干还是两人合谋还没查清楚。要是按照我的方法,杨雨荷早就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噢?你啥方法?”吴道勇问。
周光林不满地看看姚志海说:“动刑,姚政委不让。同志们,敌人都是很狡猾、很顽固的,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们都是老革命,难道就忘记了当年国民党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吴道勇不屑地问:“你领教过国民党的刑具?”
“那倒没有。”
吴道勇哼了一声:“老子领教过,皮鞭、棍棒、老虎凳、辣椒水……你要用这些,你不就跟那些国民党反对派一个鸟样了么?你想当反对派?!”
周光林被他责问得目瞪口呆,看样子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劳改队究竟是一回事。
“好啦好啦,很晚了,今天就这么着吧。”吕秉林说。
周光林反应过来,说:“书记,就算不用刑,我们还是可以连续作战,轮番审讯,我不相信就撬不开他们的嘴。”
吕秉林站起来说:“等明天医院盘库数据拿出来再说。”
姚志海和吴道勇不约而同跟着吕秉林,吕秉林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他俩,有些意外,问:“有事?”
“有事!”两人异口同声。
“进来吧。”吕秉林看看他俩说,然后吩咐办公室工作人员把去叫李秀挺。
“你先说。”姚志海对吴道勇说。
吴道勇说:“你先,你是政委,我是支队长,还是你先。”
“你现在官儿比我大,你先。”姚志海说着坐在椅子上,又站起来,看着吴道勇笑道,“好,我先,你官儿大,我得给你汇报。”
吴道勇本是好意,却被他抢白一顿,来气了:“姚疯子,我吴道勇跟你没仇吧?怎么……算了算了,我来,我给两位政委汇报,行了吧?”
“好啦好啦,你们都坐,坐,等等李支队长。”吕秉林说。
不一会儿,李秀挺走了进来。
吕秉林说:“我想你们对蒲国光有看法,所以我叫支队长也来听听,说吧。”
吴道勇抢先说:“这么大的事儿,不向主要领导反映,直接捅到地方公安局,他啥意思?不相信你们两位主要领导?还是不相信农场党委?一遇到啥事都往外捅,岂不乱套了吗?蒲国光这人太无组织无纪律,不能纵容!”
吕秉林看着姚志海。
姚志海说:“我也是这个意见。”
“你的意见呢?”吕秉林转头问李秀挺。
本来李秀挺不想说什么,吕秉林点了他的名,只好说:“我同意两位老领导的意见,我们毕竟是一级党组织,他不相信我李秀挺,总还得相信你,相信组织吧?但是……尽管我们行政关系隶属关系不在本县,但刑事案件还是归地方公安局管,他蒲国光也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所以这事儿又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
“他是党员吧?违反组织纪律总还挂得上,责令他写检讨书,过组织生活时作检讨,这样总行吧?”姚志海说。
吴道勇立即应和。
吕秉林笑道:“你们俩啥事儿都尿不到一壶,怎么就这事儿万众一心了呢?我看,蒲国光有毛病,但有信仰,执行上级命令不走样,对党是忠诚的。这样吧,我抽时间跟他谈谈,如何?”
陈恒山和贾好祥一拐一拐走进监室,其他犯人一下子围过来,七嘴八舌给他们讲孔修荣的事儿。
贾好祥大叫:“别******吵……吵吵了……”
所有犯人这才注意到他俩都撅着屁股,奇怪地看着他们。
“你,来扶……扶我,哎……哎哟……”贾好祥指着一个犯人。
那犯人连忙过来扶住他,献媚地说:“哟,贾爷,您这是怎么了?”
赵天培从后面走了进来,幸灾乐祸地笑:“你的贾爷呀,他二老弟受伤了,从杨雄变成阮小二嘞。”
“啥?杨雄是哪个?还有那个小二又是哪个?”扶着贾好祥的犯人问。
“你不知道吧?”赵天培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还有你们,想知道不?”
众犯人都点点头。
赵天培干咳一声,清清嗓子,说:“《水浒传》你们知道么?”
贾好祥仰面躺在床上,不屑地说:“你以为就就就……你知……知道?一伙土土土……匪,跟老子……当……当年一样。你倒是是……说说,老子怎么变成……成‘老二’了?”
“梁山泊的土匪有108将,我先出一个谜语你猜猜,用五个将的名字连起来,就是新婚之夜的情景。你说说?”赵天培走到贾好祥的床前,俯身问。
贾好祥怔怔地看着他,摇摇头。
赵天培嘿嘿干笑:“不知道了吧?你们谁知道?都不知道,好,我告诉你们,这五个人是:扬雄、史进、鲁智深、宋江……”
犯人们一阵大笑。
贾好祥掰着手指算,然后嚷嚷:“不对,不……不对,只有四个。”
“还有一个——阮小二。”赵天培指着他的裤裆讥笑道。
犯人们又是一阵爆笑。
贾好祥这才明白赵天培在变着法儿骂他,他坐起来一把抓住赵天培的领口,稍一用力,就牵动着下体钻心地疼痛,只得放开赵天培,哎哟一声,直挺挺倒在床上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