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职务也是大队长,但李有为他们是老八路,所以他们经常并不称呼他叫“吴大队长”,而是直呼其名,就像长辈叫晚辈那种口气。
“刚到,刚到,我找朱大队长。”吴龙喜客客气气地说。
朱荣辉走了过来:“啥事儿?”
吴龙喜有点迟疑:“我想见你那里一个犯人……”
朱荣辉斜睨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说你吴龙喜高矮也是个大队长,这点破事儿还来找我,你要见谁,去见呗。”
“没有您的批准,我哪儿敢呐?”吴龙喜搔搔头说。
朱荣辉说:“好吧好吧,想见谁?我叫人喊过来。”
“孙成忠。我想借这个人,借几天,就几天时间,顶多一个礼拜。”吴龙喜拿出香烟,拿出一支递给他,又忙不迭地拿出火柴给他点烟。
赵修海和李有为一下子围过来。
蒲国光连忙给他们发香烟。
他见赵修海直视着他,赵修海本来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再加上那双牛眼,便浑身发毛,忙摆手说:“赵大队,赵大队,我……我……你脸上有麻子?”
李有为哈哈大笑:“老赵,赵麻子,你真行,这么一瞪眼,他脸上也长了麻子。”
赵修海没有理会李有为,还是看着吴龙喜,不紧不慢地问:“吴大队,你找孙成忠做什么?”
第一次听他叫自己“吴大队”, 吴龙喜还真有点不习惯,不好意思地又搔搔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有点事情……没事,没多大的事儿……”晃眼间看到三人像盯土匪一般盯着自己,一下慌了神,连连摆手,“没事,真没事儿。就是……他……他一个远方亲戚……”
“不借!”朱荣辉大声打断他的话。
赵修海低声说:“我们又不是搞政治运动的,又不会给你扣个反对三面红旗的帽子,你瞧这麦子,都快死了,我们都犯愁呢……”
吴龙喜冷静下来,接过他手中的麦子,从裤兜里拿出一把麦苗说:“瞧,这就是我那里的麦苗,都差不多,这么下去,别说亩产千斤、万斤,我看要颗粒无收了。所以找孙成忠讨教,怎么办才好。”
几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朱辉荣的身上。
朱辉荣蹲在田埂上,使劲抽烟,默然不语。
“你倒是说句话呀?”李有为急了,冲着他喊。
朱荣辉说:“今天一早,管教科调了一批老弱病犯到四大队,孙成忠也在其中。”
“走,找姚政委去。”吴龙喜转身就走。
其他三人相视一下,没有动。
吴龙喜停下来,纳闷地问:“你们啥意思?”
“老弟呀,我们刚才商议了一下,就算孙教授有办法,但我们敢那样干么?”赵修海忧心忡忡地说。
吴龙喜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李有为发泄似的直嚷嚷,不知道在骂谁:“妈那个巴子的……”
这时候,一个干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说:“大队长,不好了,老乡们来抢麦苗了……”
点名要见宋明远和姚志海的女人,果然是魏二寡妇。
杂毛狗欢天喜地地跑向宋明远,在他裤子上蹭来蹭去。宋明远蹲下,给它挠痒痒。杂毛立即仰面睡在地上,任由他在它肚子上摸着。
“陈恒山,有吃的没有?”宋明远叫。
陈恒山跑过来,拿出小半块馒头说:“队长,只有这个……”
宋明远拿过馒头,递到杂毛嘴边。杂毛一口叼了去,一溜烟跑得没影儿。
魏二寡妇看在眼里,心头说不出啥滋味。
姚志海看看她的麻布口袋,里面全是嫩豌豆和胡豆角。随后,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描着她,越看似乎越像自己,又像老伴,但好像又不像。
魏二寡妇也注意到了他有些异样的表情,姚志海可从来没有这般打量她,难道他也是个色鬼?不对,他这种目光不是色迷迷的,而是……而是什么,关切?疑惑?她说不上来。
这时,山嘴上有人在吆喝。
“喊什么呢?”姚志海耳朵不好使,问陈恒山。
陈恒山也听不明白,大叫:“谁听清了?”
犯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在魏二寡妇身上,没注意上面喊什么。
大家细心倾听,只是隐隐约约听见在喊“队长”,牛什么的。
宋明远走到贾好祥跟前,看着他。
贾好祥忙说:“他说山上牛下崽儿了,生不出来,要队长派几个人去,最好能找个兽医。”
宋明远对姚志海说:“我带几个人去吧。”
姚志海说:“你又不是兽医,去干嘛?陈恒山,你带着贾好祥回去找个兽医上山,把牛崽给老子保护好,要是死了,你们就给老子当牛崽,听到了没有?”
陈恒山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陈恒山招呼贾好祥,朝大队部飞奔而去。
魏二寡妇想笑却又不好笑出声来,不就一个小牛崽儿吗?死了就死了呗,还保证完成任务,这不笑话吗?正胡思乱想间,听见姚志海说:“你以后有难事找我、找老宋都行,你瞧瞧这些光棍,你一个姑娘家上山,有点……有点危险,记住了啊!”他转身对宋明远说,“喂,老宋,你拿上这个袋子,送送人家,免得被人找麻烦。”
魏二寡妇彻底纳闷了,以前姚志海都叫她二姐,今儿个怎么突然改口了?还叫她为“姑娘”,一个土匪婆子变成姑娘,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不成?但看样子又不像,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接着,姚志海高声对犯人们说:“你们都给老子记着,这位姑娘去年冬天帮了我们大忙,对我们有恩,以后见着了都地道点,谁要是敢动花花肠子,老子把他那****……”他突然意识到不应该在魏二寡妇面前说这种话,急忙改口,“把你那东西割下来,给这杂毛狗吃。”
犯人们一阵哄笑,魏二寡妇再也忍不住了,扑哧笑了起来,她连忙背过身,努力平抑情绪。
“这……政委,我……”宋明远吞吞吐吐地说。
姚志海使劲拍了他一下,低声说:“怎么,看不上人家?哎呀,不就是个寡妇,土匪婆娘吗?这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些?何况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婆娘了,对不?”
宋明远摸着肩,咧咧嘴说:“你轻点……”
姚志海把宋明远拽着又走了几步,低声说:“你别岔开话题,我告诉你哈,你跟那个汪文丽不合适,你要是娶了她,你这辈子莫想清净……”
“哎呀,你说啥呢?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汪文丽……”
姚志海盯着他,指指自己的脸说:“看着我,来来,看着我,你小子,没惦记汪文丽?真没有?”
宋明远慌忙说:“真没有,真没有。”
他一步步后退,被姚志海逼到坡坎上动弹不得。
魏二寡妇奇怪地看着他们,朝前走了两步,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
“真没有?啊……我知道了,你小子惦记杨医生?”姚志海指着他的鼻子说。
宋明远连连摆手:“你觉得合适吗?”
“嗯,我也觉得不合适。那不就结了,你送送魏二姐,正好探探口风嘛。”
宋明远难为地说:“这事儿……咋好意思开口嘛。”
“瞧你那怂样儿,你是不是带把儿的?她对你有没有那意思,你也得问,这是命令!”
宋明远难为情地说:“怎么问?”
“你直接问不就行了么?人家点头,你就上,不点头拉倒就是了嘛。”
“那你帮我问。”宋明远突然嘿嘿笑起来。
姚志海一怔,说:“你笑个毬,你以为我不敢?好,老子现在就去帮你问。”
宋明远一把拉住他,求饶道:“政委,这么多犯人,要是她拒绝了,我这……所以,你送送,还是你送送她,等到了没人的地儿,好问嘛。”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吆喝声:“宋明远,宋明远,你给我滚出来……”
宋明远一听,慌忙说:“我送,我送……”
他像兔子一般跑过去把魏二寡妇的口袋提上,对魏二寡妇说:“走,我送你下山。”
魏二寡妇看着他,那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头怪物一般。
宋明远急了,拉起她的手就跑。山路太窄,魏二寡妇想甩开他的手,可被他死死攥着,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跑。
姚志海看着他们的背影,对犯人们说:“一会儿汪队长问起你们宋队长,怎么说?”
犯人们嘻嘻哈哈地说:“不知道!”
姚志海哈哈大笑:“真是一帮乖孙子,这样吧,今天放假,晒太阳,烧点豌豆胡豆吃。”
犯人们一阵欢呼,张罗着烧青豌豆。
这时,何三福匆匆跑了过来。
姚志海看他满脸大汗,问:“出啥事儿了?”
山上放牛的带班队长是苏涛。
短短半年,他已经适应了劳改队的工作和生活,其实劳改队跟高坡子差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不过干活的不是他,是一群犯人,就是所谓的阶级敌人,他只不过是这群阶级敌人的管理者——劳改干部。社会上称呼他们为劳改警察,尽管他们归市里公安处管,但没有警察制服,没有枪,跟老百姓一样。有的干部家庭很贫困,衣服上的补丁比囚服上的补丁还要多。
在寂寥的荒山野岭,罪犯和警察所蕴涵的政治意义没有实质性区分,也没有必要较真。在这里,大家都是人,在说直白一点,都是动物,不管是他还是囚犯,关注的只有三样:吃、找人说话和性生理需求。前两项倒是好办,尽管现在七里八乡闹春荒,可在这里,特别是干部,至少还能吃上饭;找人说话很简单,这么多群居动物,都想说话。心情郁闷的时候,找一个罪犯来,最好是强奸、流氓之类的罪犯,深挖他的犯罪根源和细节,乐而忘忧,堪比“种豆南山下”的陶渊明;但是关于性需要,对于他这样没有结婚的干部和囚犯来讲就不好解决了。原来两溪口有吊脚楼,据说里面有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只要你给钱,在她身上想怎么爬就怎么爬,可解放后取缔了。
何况四大队远离两溪口镇和农场场部,附近人烟稀少,平日里连女人的影子都看不到。所以,只要在这大山里有女人出现,不管是老的还是丑的,在他眼里都是七仙女,有时候看见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色眯眯地盯着她的屁股,直到消失在视线里,赶紧找个地方,掏出那东西****,一边****一边想象着与这个女人干那事儿。接下来好几天,甚至几个月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女人的屁股。关键是,就连这样水准的“七仙女”,十天半月都难遇见。特别寂寞难耐的时候,就把自己这一生遇见到的女人挨个儿想象一遍,一个一个地意淫,直到筋疲力尽。
他带领的是一个专门养牛的分队,所谓养牛,就是放牛。只要不下暴雨暴雪,就带着犯人把牛赶上山,他放(监管)犯人,犯人放牛,日出而出,日落归队。说白了,他就是一个牛倌,类似于被玉帝封的那个弼马温。孙猴子在天空当弼马温,有人伺候,还可以偷摘蟠桃,如果少一点贪欲,倒也逍遥自在。
其实,苏涛这个牛倌并非没有孙猴子那么逍遥。犯人组长早就找好了避风向阳的平地,附近还有一个临时躲雨的山洞。不知犯人们从那里找来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把上面打磨得像镜子一般平整,俨然就是一件艺术品,这就是苏涛放茶杯的桌子。椅子是太师椅,是犯人做的,尽管不那么精致,但很结实,当然也有些斤两。晚上收工的时候,犯人把太师椅子抬进山洞里。每次上山,犯人组长提着一瓶开水总是走得最快,在苏涛到达之前,把椅子抹得干干净净,把茶泡好。苏涛的一天的工作就是躺在太师椅子上晒太阳,偶尔睡一觉,偶尔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偶尔跟犯人组长下盘棋,偶尔想想女人,甚至幻想美丽而风骚的仙女从那朵白云里面飘飞到他面前,跪在地上求他跟她做爱;当然,来个野鬼、妖精什么的也行。实在无聊得慌了,就叫几个犯人过来,每人说一个笑话,浑的、冷的、素的都行。
日子就这么过着,刚开始的警惕和恐惧渐渐烟消云散,他感觉自己在慢慢退化,跟那个浑身长毛的猴子没什么两样,他有时候甚至很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一只没有长毛的猴子。人是动物,但是与其他动物相比,更具有社会属性。人也具有兽性,总有爆发的时候。一旦削弱了社会属性,人所爆发出来的兽性比什么动物都残忍。苏涛到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不过在同事眼里、在罪犯眼里,苏涛确实变了,在管理犯人上很有一套,哪怕是最难管的囚犯,分到他的分队,不出半月就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囚犯们都怕他,几乎达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