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这个姚疯子,还没从政委位置上下来呢,就要翻天了……”吴道勇边走边抱怨道。
吕秉林很是纳闷,如果说要胡来,在政委的位置上不是更有好胡来么?怎么职务降下来还翻天呢?但是更令他惊喜的是“姚疯子”这三个字,难道是连长?
“团长,看你说的,姚政委要翻天,也不可能从政委这个位置上下来才闹啊?”何三福也同样疑惑。
吴道勇笑道:“你懂个啥?这老小子,又把红四方面军那一套搬来,不听从党的指挥,不执行党的决策,还是按照原来的老经验,一亩地只播种30斤,老百姓来抢,他居然要把麦种分给他们……”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多了,毕竟姚志海是自己的战友和同事,眼下的“总路线”、“******”和“人民公社”可是三面红旗,谁要是想打折扣,那就是现行反革命,急忙打住话头,勉强笑了几声说:“不过嘛,我也不是说不要老经验……”
“‘姚疯子’是他的外号?”吕秉林低声问何三福。
“对,就是他。红军时,他是连长,还在两溪口打过一仗呢。”
“在校场梁?”
何三福有些惊异,连连点头:“对呀对呀……”
吕秉林惊喜万分,正要过去见老连长,这时候远处传来山歌,歌声是女声,三人不约而同地张望。
“这个姚疯子,又在搞啥名堂。”吴道勇说着,快步走了过去。
吕秉林和何三福也跟着走了过去。
“人家的丈夫像枝花,
我的丈夫是娃娃,
吃得来稀饭铲不来锅巴,
爬得来大树剃不来桠桠……”
吕秉林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何三福急忙朝姚志海摆摆手,然后一阵小跑跟了上去。
姚志海看见了何三福的手势,走过来对吴道勇说:“那个人是哪个?”
吴道勇也觉察到何三福的异样,说:“莫不是新来的政委?嗨,管他呢,只有何三娃(何三福)这样的才怕,我们怕什么怕?”
“我怕了吗?”姚志海瞪着眼睛反问。
各押犯大队、医院、就业大队、直属队、各科室的头头都呆在会议室,穿着各种各样的棉衣,军大衣、民间常见的短袄、大口大口地抽烟,肆无忌惮地调侃,会议室一片嘈杂,烟雾缭绕,烟味中还弥漫着汗臭、脚臭的味道,一进会议室,乱哄哄臭烘烘的,跟镇上的集市没什么两样。
会议室安放着七八排长凳子,每个凳子上可以坐四个人,长凳子两端都残留着深深的刀斧印痕,很多已经缺角,显得古朴沧桑。由于凳子没有固定,除了前三排之外,被参会者随意挪动,歪歪斜斜的。不时有人恶作剧,冷不丁站起来,那一头的人便人仰马翻,一阵又一阵哄笑回荡在会议室里。会议室前面是主席台,几张桌子上面铺着红布,也是长条凳子,而主席台上方挂着毛主席标准像,两边用油漆写着标语:“高举三面红旗,三年超英,五年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两年内建成一个像样的共产主义劳改队。”
标语是农场办公室主任廖居正草拟的。
他算是农场干部中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高中毕业,三年前招干进来的,很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镜的一条腿缠着医用胶布。来到农场后,姚志海把他分到子弟小学教书,不知怎么的,他管不住那些娃娃,就算做出一副老虎的模样,也是一只病怏怏的老虎,那些娃娃反而觉得好笑,愈加不怕他了。甚至在课堂上公开捉弄他,在讲台抽屉里放毛毛虫、蚯蚓、蛇什么的,吓得他发疯似的跑出教室。时常就这么一惊一乍的,弄得学校不得安宁,李智友没法,去找姚志海和吴道勇,要求把他调离学校。大家都清楚,连娃娃都镇不住的,能去管教犯人?只好把他放在农场办公室。这下他的特长一下子又了用武之地,写个通知,起草个讲话稿,似乎无师自通,他一下子成了农场领导们的拐棍。上个月,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詹鹏举升任为分管政治工作的副政委,姚志海便坚持直接任命他为主任。
标语本来没有最后“劳改队”三个字,这个“三个字”是姚志海审核的时加的。他觉得不妥,甚至是错误的,既然都是共产主义了,那必然消灭了剥削,消灭了阶级。阶级都不存在了,怎么还有敌人?既然没有敌人,那就没有劳改队。
他找姚志海陈述自己的意见,姚志海说,我只是听说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怎么会没有敌人?还数落他说,你小子是我们农场的知识分子,要注意学习学习再学习,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有敌大家打,有饭大家吃,有事大家做,有书大家读。一席话说得廖居正灰头土脸的,也说得他一愣一愣的,这真是毛主席说的共产主义吗?他不甘心,如果他的认识是正确的,这幅标语就成了一个笑话,出于责任感,他想找上级的文件中关于共产主义是怎么说的,来佐证一下。可忙乎了几天,居然没有找到,思前想后,便去找农场学历最高的两个人,一个是尚在服刑的杨雨荷,一个就业人员姚渠成。杨雨荷是医学博士,姚渠成原是国民党少将,两人都在美国学成归来的。杨雨荷在农场医院当医生,一听就直摇头,连声说我不懂,我不懂;而姚渠成呢,则说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不仅不存在劳改队,连其他国家专政工具都没有,比如说军队、警察、法庭等等。
廖居正如获至宝,又跑去找姚志海。姚志海瞪了他一眼说,一个就业人员的话,你也信?两年内建成一个像样的共产主义,今年明年不就是两年,现在关了这么多无期徒刑的反革命,明年就全放了?屁话嘛!不就是一副标语吗?你折腾啥呢?是不是没事干?廖居正又找支队长李秀挺,李秀挺想也没想就说,按政委的意思办。就这样,这幅标语就从今年8月挂到现在。
吴团长和姚政委打架的消息旋风般地刮到会场,会场的主题一下子单纯起来,每亩下种300斤究竟究竟是科学还是乱整?有的从姚政委要把麦子发放给老百姓这件事上受到启发,把矛头指向一大队和二大队两个农业大队,说下多少种子还不是他们自己在控制,多余的麦子怎么办呢?大家一听,议题一下子又转了向,现在各家各户、各单位粮食都开始紧张,镇上粮站供应也明显减少,一大队二大队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老财,是不是该打土豪分田地?尽管前来参加会议的一大队二大队领导干部信誓旦旦,但是似乎没有人相信。
廖居正突然跑进来,说领导们马上就到了,叫大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门口,不一会儿,支队长李秀挺和吕秉林等班子成员就到了会场。
在主席台坐定后,李秀挺说:“我们等等老政委,利用这段时间,大家一起学习一下地区关于抓好秋播生产工作的文件,廖主任,你来读读。”
廖居正连忙拿出昨天已经在秋播动员大会上读过的地委文件朗读起来:
“目前,人民公社化运动已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为一个崭新的群众运动,而我们地区积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农业******的形势正在一浪高过一浪,胜利接连胜利。在这种新的形势下,搞好今年的秋播秋收工作,意义十分重大。它不仅充分显示了******的伟大成果,并为明年小麦的更大丰收打下坚实的基础,为‘三年超英,五年赶美,两年内建成一个像样的共产主义’提供雄厚的物质条件。因此,各县、国营农场必须从现在起,要务必、立即掀起一个以秋播为中心的农业生产高潮。地委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全体干部和全体农民一道,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咬紧牙关,鏖战两月,保证在秋播战线上取得全面胜利……”
廖居正把文件读完了,姚志海依然没有来。
李秀挺有些坐不住了,问廖居正:“老政委还要多久才到?”
廖居正不知如何回答,愣着眼看着他。
李秀挺无奈,转头问吕秉林:“书记,我们是不是先开会?”
“不急,再等等。”吕秉林面无表情地说。
李秀挺心想,这一百多号人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总得讲点什么吧,于是试探地征询吕秉林的意见:“政委,你看……你是从地区来的,能不能给大家讲讲目前的形势?”
“我自然会讲,但不是现在。”吕秉林依旧面无表情。
李秀挺这下没招了,只好端端正正地坐着。
下面一看这个情形,一些资历比较老的干部开始交头接耳,旋即传来一片嗡嗡声,紧接着放肆的笑骂声不绝于耳,加之上厕所的,来来回回地走动,显得很混乱,会场又变成了集市。李秀挺见吕秉林眉头紧锁起来,便叫廖居正去维持一下秩序。
廖居正尽管是办公室主任,但在这些人眼里,还是光屁股娃娃,他迟迟疑疑地走到会场里,他见三大队大队长李有为声音最大,走到他身旁边作揖边示意他不要喧哗。
“你吃饱了?吃饱了就一边耍去!”
李有为用力推了他一下,调侃地说。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哄笑。
廖居正瘦猴子一般的身体哪里经得起他这一推,一下子倒在直属二队队长汪文丽身上。汪文丽的直属二队是女犯,管理女犯的队长可不像那些羞羞答答的女人,爽直、大方、干练,发起怒来跟母老虎没什么两样。廖居正扑到在她的大腿上,双手乱舞,想抓着什么东西爬起来,不料抓到另外一个女干部的胸部。那位女干部立即惊叫起来,扇了廖居正一巴掌,站起来就跑。长凳子那头吃不住这头廖居正和汪文丽两个人的重量,另外一个人也连忙逃跑,两人便滚在了一起。人们再一次哄笑起来,却不帮忙,好像在看西洋镜一般。汪文丽反应敏捷,推开廖居正麻利地爬起来,挥动着拳头威吓旁边那些人,周围的人立即后退,让出一个空地来。廖居正的眼镜掉了,正趴在地上到处摸索。汪文丽又气又急,一把把他抓起来,挥拳就打,晃眼间看见廖居正羞得像猴子屁股一般的脸,甚至连脖子都红了。汪文丽看他那可怜样,拳头怎么也打不下去。
“住手!”吕秉林一下子站起来。
汪文丽正找不到台阶下,正好就此机会放开他。
“你,名字,职务。”
汪文丽见吕秉林指着她,便立正报告:“报告政委,汪文丽,直属队队长。”
“汪队长,把眼镜给他捡起来。”
“是!”
汪文丽把眼镜捡起来,塞到廖居正手中。廖居正哆嗦着带上眼镜,看了她一眼,连忙扒开人群跑到自己的座位上。
“立正!”吕秉林突然高喊一声。
所有人条件反射地原地立正,会场一下子寂静下来。
李秀挺迟疑了一下,也站起来立正,其他班子成员见状,也纷纷站起来。
“你们中间有多少人当过兵?举手。”
会场上大部分人举起了手。
“有多少人是解放前参军的?”
只有二十来个人放下了手,吕秉林仔细数了数,脸色一沉:“都是老革命,你们的革命性和纪律性哪里去了?你们自己看看,像什么样子?!菜市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少人低下了头。
“你们是国家干部,还是管教罪犯的干部,劳改队也是部队,像你们这个样子,怎么高举三面红旗?怎么******?怎么实现共产主义?”
吕秉林一连串的质问令李秀挺背心发凉,额头冒汗,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政委詹鹏举更是尴尬万分,狠狠地盯着三大队大队长李有为。
“哟嗬……”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是姚志海来了,“怎么啦,要打仗?”
一阵窃笑在会场上像水波一般流动。
李秀挺连忙朝他摆手,示意他到主席台入座。
吕秉林看了看他,继续训斥:“你们中不少人还是老红军,姚政委就是,当年姚政委带着他的部队在校场梁中了埋伏,还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要是当时的红军都像你们这个样子,能打胜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