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小人进了灶披间
在桂生姐的帮衬下,早在1905年前后,黄金荣便已成为威震法租界乃至整个黄浦滩的青帮大亨,慕名而来投靠黄金荣门下的门人、门生络绎不绝。1907年8月,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走进了黄公馆。而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在这一晌看来不过是十六铺小东门一带众多小流氓小瘪三中的一个。即便进入黄公馆,那也是黄公馆众多小当差中最末位的一个。
他就是时年19岁的杜月笙。这一年黄金荣39岁,从此杜月笙的命运便与这位年长20的黄老板紧密联系在一起。
杜月笙来自上海高桥乡下,自幼父母双亡,进入上海之前便已成为当地有名的小混混。13岁进入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故又有“水果月笙”之称。但由于沉溺于赌场,未曾出师便被迫离开了水果行,从此带着一帮小混混干着“拆梢”、“捞锡箔灰”之类的小勾当混饭吃。
杜月笙拜套签子福生陈世昌为师,是陈世昌颇为得意的弟子。陈世昌有个同辈兄弟叫黄振世,绰号“饭桶阿三”。黄振世见杜月笙脑瓜子活络,虽免不了赌场失风,时不时闯一场穷祸,但杜月笙为人大方,即使手里有一文铜钿也会先考虑到身边的小弟兄,颇能聚敛人气,觉得他日后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于是,便把他推荐给了黄老板。黄金荣一听是好朋友陈世昌的徒弟,加上如今场面大了手底下人手不够,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杜月笙跟着这位黄爷叔进入黄公馆一楼大厅的时候,黄金荣正与三位牌搭子打铜旗。黄振世凑到黄金荣耳边低语了几句之后,黄金荣回过头去,看到在黄振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后生,穿着一身蓝色粗布裤褂,很是朴实。人虽略显瘦削,但个头不低,站得笔直,很是精神。
“蛮好!”
黄金荣说过之后,又问了杜月笙姓名、年龄和一些基本情况,总之甚为满意,随后让杜月笙住进了黄公馆的灶披间。
杜月笙作为一个刚进入黄公馆的最底层的小当差,平时做的是打杂跑腿的差事,一般没有机会与黄金荣和桂生姐接触。但不久,杜月笙却连爆冷门,在黄公馆做出一杠惊天之举,使他在黄公馆的地位急剧蹿升。
有天晚上,桂生姐派出的几名喽啰做成一票货色后,将一麻袋英国大土交给黄公馆一名伙计雇黄包车送回。岂料这名伙计因事先向“朋友”泄密,途中被该朋友将一麻袋大土抢走。由于其他抢土人员已转换场地,而当晚黄金荣带保镖外出,黄公馆里剩下的除了老弱残兵,便是没经历过刀口舔血的嫩角色,没一个敢去寻回这一麻袋大土。
桂生姐急得团团转,她晓得时辰一过,一麻袋货色运出城去,那才叫糟糕透顶!这一麻袋大土的价值暂且不论,明摆着这个台黄老板就塌不起!黄老板自家做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倘若黄公馆的货色被劫走,传出去岂不砸了黄老板的招牌!
“老板娘,让我跑一趟吧!”
杜月笙主动请缨,令桂生姐深感意外。他没有经验暂且不说,就他那单薄的身子骨,怕是吃不消人家一掌。杜月笙却坚持要去,而且不带帮手。
桂生姐没想到,单薄瘦弱的杜月笙却有着豹子一样的胆量。令桂生姐更没想到的是,杜月笙不但有勇,而且有谋,单枪匹马去了英、法租界交汇处的洋泾浜。因为他料到盗土贼在法租界做了案必定向英租界逃,果真在那里截住了盗土贼。
而杜月笙人赃俱获回到黄公馆,桂生姐闻讯飞奔下楼,迎接这个大功臣时,杜月笙却表现了出乎意料的低调。
“老板娘,托您的福,东西找回来了,人在厨房,听候老板娘发落。”
“就这么简单?”桂生姐倒是有些不懂了,她以为杜月笙会和她讲抓贼经过,可杜月笙说完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没遇到什么麻烦?”
“托老板娘的福,还算顺利。”
“哦……”桂生姐看着杜月笙,心说:好小子,这么大一桩事体,竟然干得如此波澜不惊,倒像做了一件普通跑腿的杂役。换了别人,少不得邀功请赏,这小囝还真是条汉子!
当天夜里,黄金荣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之后,桂生姐将杜月笙拉入黄公馆的抢土队伍中。但在桂生姐看来,杜月笙毕竟未曾经过风雨,尤其与黄公馆那些武角色相比,未免太文弱了一些,所以杜月笙开初在抢土队伍中只是一个小配角。但就是这个小配角,却做出了一桩令桂生姐与黄金荣引为心腹的大事体。
那是杜月笙参与到黄公馆抢土队伍不久,黄金荣从“缉查股”得到消息:一个南京客商在法租界买了5000两印度大土,分装在10个大包里,准备乘夜色在龙华周家渡登船运往嘉兴。当晚桂生姐派出以“歪脖子阿道”为头目的七人前去抢土,这七人中便有杜月笙。但杜月笙只是个小角色,在这次抢土中负责“套绳圈”,即甩出绳套,套住车夫的脖子,将车夫拉下马车。杜月笙当年穷困潦倒时,曾跟在老头子“套签子福生”后面“抛顶宫”——抢别人的帽子,学来一手甩帽子功夫,如今派上了用场。
午夜时分,抢土队伍归来,桂生姐闻讯从二楼卧室来到大餐间,她早已吩咐下人在这里摆好一桌子酒席,等着犒赏几个抢土的有功之臣。她让人取出麻袋里的土,一一清点过目。不多不少,正好十包。她命人将其中一包土分成八份,作为对弟兄们的赏赐。
“这一票干得漂亮,每人赏赐一份,阿道两份。大家喝酒吧,热闹热闹。”桂生姐说完站起来,又吩咐呆站在旁边的杜月笙,“把货搬到我屋里去”。
九包大土,杜月笙一一从大餐间搬到一楼大厅,再送到二楼起居室。桂生姐就坐在旁边沙发上,准备过一晌亲自将大土搬到密室。但杜月笙搬完大土后没有马上走。
“有什么事吗?”桂生姐有些疑惑。
只见杜月笙拿出两块大土放到茶几上。其中一块是刚刚由桂生姐赏赐的,那么另一块是哪里来的?
“今晚抢到的大土多了两包,是12包。”杜月笙嗫嚅着说。“我原不想出卖弟兄,可拿着这倘来之物心里也不踏实。”
桂生姐一听脸色立刻变了。
“怎么,阿道私分了两包大土?”
“是,分了八份,每人一份,阿道两份。”
“简直没章法了!”
桂生姐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便要下楼。这一晌黄老板正和三个牌搭子在楼下打铜旗,由于当晚有抢土活动,棋局挪到了小会客室。桂生姐就是想叫黄金荣出来处置这桩事体。
“桂生姐,且慢。”
杜月笙由于照顾过生病的林桂生,在别人都叫桂生姐“师母”、“老板娘”的时候,他私底下就直接称呼林桂生为“桂生姐”。他晓得黄老板处理问题往往简单一些,担心自己落个出卖弟兄的恶名,于是给桂生姐出谋划策了一番。
“小鬼头,点子蛮多!”
桂生姐当晚便把这桩事体告诉了黄金荣。第二天晚上,桂生姐与黄老板突然来到大餐间,身边跟着黄金荣的几员心腹大将:顾掌生、金廷荪、马祥生。
“触那娘!”黄金荣用力一拍桌子,声音里带着杀气,“昨晚抢土的都给我站出来!”
弟兄们一听,晓得昨晚的事情败露了,一个个心惊胆战地走过来,在歪脖子阿道身边站成一排,杜月笙自然也在其中。
“好你个阿道,手脚做到老子头上来了!巡捕房接到报案丢了12包土,另外两包哪里去了?”
阿道一听,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触那娘!”黄金荣怒骂一声,“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把这欺师灭祖的拖出去宰了!”
“救命啊!老板娘,救命啊!”阿道吓得连滚带爬,爬到桂生姐跟前,连连磕头。
一看这光景,其他六个人也都吓坏了,一个个“扑通”“扑通”跪下求饶。最后由桂生姐说情,总算饶阿道不死。
“念你跟随师父多年,三刀六洞就免了,你起来走路吧!”
阿道一听说被放生了,“咕咚”“咕咚”给桂生姐连磕几个响头。又爬到黄金荣跟前,一边磕头一边念叨:
“谢师父师母不杀之恩!谢师父师母不杀之恩!”
将阿道逐出黄公馆后,黄金荣越想越觉得窝囊,越想越觉得这次台塌得太大了。
“想我黄金荣堂堂的探长,竟然自己家里出了窃贼!”黄金荣气急败坏地对桂生姐说,“把杜月笙给我喊来。”
杜月笙能站出来告密,使他在黄金荣心目中的位置朝前提了一大截。黄金荣现在要考验一下杜月笙,看他为了黄公馆的利益能不能下得了手。
“歪脖子那婊子养的,要不是你师母菩萨心肠,我早就剁了他。现在死罪饶过了他,活刑可不能免的。月笙,你去一趟,取下他的一个手指来。”黄金荣恨恨地说。
杜月笙犹豫了一下,晓得无商量余地,只好硬着头皮领命而去。但比他本人还要担心的是桂生姐。
“歪脖子阿道虎背熊腰,勇猛彪悍,你叫这个小鬼头去对付方他,明摆着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没想到,杜月笙离开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阿道的一根手指回来了。当他在一楼大厅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根包在纸里的血淋淋的指头递给黄金荣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是你动手剁的?”黄金荣充满疑惑。
“他自家剁的。”
这个结果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以阿道的秉性,他既然已经逃出黄府,就不会再听命于黄金荣。但血淋淋的手指头就摆在这儿,黄金荣咧开大嘴哈哈笑了。
“你没看走眼,是块好材料。”夜里躺在床上,黄金荣搂紧桂生姐,仿佛桂生姐给他开掘到一座金矿,“夫人好眼力!好眼力!”
随后,桂生姐将十六铺一带花烟间、燕子窝、赌台等收取花捐钱的事体交给杜月笙去办,桂生姐用私房钱放的印子钱也交给杜月笙经手管理。由于杜月笙做事可靠,从不在铜钿上打折扣,在十六铺一带又有一帮弟兄帮衬,黄金荣将向停泊在十六铺码头上的民船收码头钱的营生也交给了杜月笙。
二、黄老板打翻醋坛子
多年来,黄金荣与林桂生,男主外女主内,男主明女主暗,男主打点官方,女主统领手下喽啰,夫妻分工明确,配合默契,齐心协力聚敛财富。在林桂生的配合下,黄金荣的日子越过越风光,越过越有体面和派头,进进出出随从保镖前呼后拥,威风八面。
作为华捕头脑,黄金荣的办案方式也是好整以暇,优哉游哉,仿佛在家休养纳福的太平绅士。他一般起床很晚,吃过中饭后,便有几乎是固定的几位牌搭子,不约而同地来到,座位摆好,各据一方,一坐下去,便是接连三四个钟头打“铜旗”。
“铜旗”与“挖花”一样,也是纸牌的一种,和“挖花”的玩法约略仿佛,只不过少了一副“五魁”。玩“铜旗”是黄金荣毕生唯一的嗜好,五六十年来乐此不疲,几乎“一日不可无此君”。
四五点钟,牌局收场,四位赌友嘻嘻哈哈结赌账。他们的输赢,在黄公馆小当差的眼里是天文数字,但若以黄老板身价来看,又未免微乎其微,渺不足道了。接下来,黄老板必定要到混堂里去沐浴,孵上一个时辰,然后揩身、扦脚、敲腿捶背。好在自家开着多个混堂,设施齐全,用起来方便得很。
对于巡捕房的公差,黄金荣采取“有事便管,无事不问”的全天候办公事制度。在他用餐的时候,打铜旗的时候,孵混堂的时候,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随时会有捕房的人来,向他报告出了什么事情。他便拨拨嘴皮子,三言两语解决掉,或者拨个电话安排一下,一般无需亲自出马。
从外表上看,黄金荣蛰居纳福,仿佛清静无为。事实上他却像一只八足章鱼,将触须暗暗伸展到整个上海滩的四面八方。他官职虽小,却是法租界华人治安方面的头脑,法国人要利用他,只好对他言听计从,表示绝对的信任,凡事经由黄金荣做了主,外国人就决不会打回票。而中国人遇事要跟法国人打交道,也会通过他把关节给打好。而他自家需要双方做的事情,哪个还肯于拒绝呢?加上他的遍及整个黄浦滩的门生、门徒队伍,只消拨拨嘴皮子,办事效率便会极高。
但有段时间,法租界接连爆出两起抢土大案。但凡这种黑吃黑的土生意,一般土商都不敢报案。偏偏这两起案子是驻沪法军给外国鸦片贩子包运的大土,货物一到新开河码头就被流氓抢走了两箱。第一次被劫,法军头子暴跳如雷,把他的手下一通大骂。不料,半月后又一宗大土运到后,竟然再次被劫走两箱。法军头子立刻拨通时任总监华尔兹的电话,勒令他缉拿劫匪。华尔兹只好把黄金荣找去训话,要他立即追回被劫走的大土。
当时各帮流氓连连火并,劫土的流氓一经得手便逃得无影无踪,黄老板手下的“三光码子”全都变成了睁眼瞎,一个个被搞得昏头转向摸不着北,黄金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自己的金字招牌被砸。
桂生姐这次也有些束手无策。她晓得杜月笙在外面小兄弟多,便把杜月笙找来讨主意。
“我去联络一下看看,不敢说有多大把握。”杜月笙答应下来,旋即离去。
桂生姐晓得杜月笙做事一向低调,不曾做成的事绝不会夸海口,他只消答应,便有了一定的把握。果然,翌日便有了消息,他透过同门师兄弟和好朋友顾嘉棠,查出了抢土的流氓团伙。
杜月笙将这个结果报告了桂生姐与黄金荣。
“这一晌各流氓团伙都在火并,我已经布置了内线,摸清具体情况后来个里应外合。”杜月笙说。
“好!”黄金荣大手一拍,“需要派多少人,我让捕房安排。”
两天后,杜月笙的朋友送来了消息,已经探得大土的存放地点。几人聚到一楼密室商议出夺土行动方案,当晚便顺利窃回了四箱大土。
黄金荣顺利破案,在法国头脑那里挣足了面子,“黄老板”的金字招牌也越叫越响。杜月笙立了头功。黄金荣正合计着给杜月笙指派个什么重任,却不曾想到,桂生姐提出让杜月笙另立门户的主张。
“孤小人就要结婚了,总不能让他把媳妇娶到灶披间里吧?你把同孚里的房子调一套出来给他住,让他有个场面,又离得近,支派着也方便。”桂生姐的语气仿佛杜月笙理所当然应该享受这个待遇。
黄金荣一时愣住了,杜月笙有能力、忠诚可靠,这一点不假。但黄公馆是藏龙卧虎之地,比杜月笙资格老、辈分高、贡献大的人多得是,突然给杜月笙在同孚里调一套房子,给他一个场面,让他另立门户,别人会不会服气?
黄金荣在同孚里住宅的整条弄堂,皆为一楼一底的石库门独家住宅,黄金荣发达以后,逐渐盘下或租下其他各家住宅,分给黄门中另立门户的心腹干将居住。到民国初年黄老板迁往钧培里之前,同孚里曾有所谓的八大家,这八大家后来个个都是亨字辈人物,自黄金荣以次,另外七家住的是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王阿庆、傅阿发、范恒德。其中最不起眼的范恒德,后来也曾是上海大舞台的老板。
黄金荣自知拗不过桂生姐,一方面出面为杜月笙保媒,一方面派人给杜月笙调房布置婚礼。随后又勉为其难地将公兴记赌台拨给杜月笙执掌。
为了杜月笙这个孤小人,黄金荣该做的能做的,都按照桂生姐的意思做了。1915年7月,杜月笙结婚了。可就在杜月笙结婚的这天晚上,黄老板从酒宴上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一枝春阿桂姐的花烟间。阿桂姐将前堂交给一个姐妹照应,自己陪着黄金荣来到后庭的房间。见黄金荣脸色不好,阿桂姐没说什么,进屋后点好烟灯,为黄金荣挑土烧烟泡。
“香几口解解乏。”阿桂把烟枪递给黄金荣。
“如果林桂生有你一半的温柔我就知足了。”黄金荣感叹道。
“我当初一直等着你用龙凤花轿来抬我的,谁晓得你一个猛子扎到苏州去了。”阿桂姐低声说,“都是我们没缘分。”
阿桂姐在黄金荣去苏州期间已结婚生子,所以黄金荣也没觉得有什么愧对阿桂姐的地方。阿桂姐虽与黄金荣系患难之交,且有情有义,但黄金荣从未认真想过要把阿桂姐娶回家。阿桂姐在他的生活中扮演的是候补角色,凡他床头冷清的时候,空虚无聊的时候,气愤忧伤的时候,都会想起阿桂姐。
黄金荣吸食烟片后,拥着阿桂姐滚到床上,也不管阿桂姐感受如何,抱住阿桂姐便是一通猛烈发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恨成这样拿我撒气。”事后,阿桂姐不满地说。
“没啥。”黄金荣滚到一边大喘着粗气,等一歇,突然大骂一句,“触那娘!我就是想看看自己还是不是个男人!”
“这话从何说起?你要不是男人这世界上就没男人了。”
“可是你晓得吗,林桂生,她竟然给我戴绿帽子。”黄金荣说着,腾地从床上跳到地下,“我完全猜得出,她早就跟那个小囝搞到床上去了!”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阿桂姐笑起来,“搞到床上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给你往家捞铜钿。”
一听这话,黄金荣的心怦然一动:莫不是我多心了?难不成她真是为了拢住那匹野马给黄公馆卖命,才对他如此关照?或许他们之间原本就是清白的?黄金荣原本打算不打招呼留宿阿桂姐处,以此来报复林桂生,这晌顾不上许多了,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走,留下一脸迷茫的阿桂姐站在屋里发愣。
三、赌台隐患一廓而空
黄金荣回到家里的时候,林桂生已经睡了。桂生姐对黄金荣大半夜不归,不但不问,反倒令黄金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其实桂生姐并未睡着,她也晓得黄金荣去了哪里,更晓得黄金荣这些天心里不痛快。她承认对杜月笙多有偏爱,杜月笙身上那种执著、韧性,尤其是重友情讲义气,知恩图报,对过手财不屑一顾,令林桂生格外欣赏。而杜月笙做事的干脆果断倒与她这个江湖“第一白相嫂”颇有些相似之处。相比之下,黄金荣便有了些温吞水的样子,尤其他的粗莽粗俗,“三字经”不离口,敞胸露怀、挺胸凸肚的做派,越来越让林桂生觉得俗不可耐。她更欣赏杜月笙这种文质彬彬、深藏不露的智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杜月笙开始惺惺相惜,开始两情相悦。他们像所有俗男俗女一样,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在桂生姐的卧室里上演了不能免俗的一幕。桂生姐对杜月笙的欣赏,又多了一层黄金荣不曾有过的床上功夫。这“功夫”里包含着对女人的细致、爱慕与尊重,这是黄金荣那个莽汉从来不曾有过的。其实桂生姐没有想到,杜月笙并非对所有女人都是那般细心的。
好在杜月笙不负桂生姐厚望,执掌公兴记赌台后,很快解决了长期困扰赌台的“剥猪猡”与“大闸蟹”的隐患,令黄金荣无话可说。
当时法租界共有“新吉利”、“公兴记”等三大赌台。所谓赌台,实际上便是一爿规模宏大包罗万象的赌场,一年四季,日进斗金,金银财宝,滚滚而来。当时开办赌台的都是清一色拥资巨万财势绝伦的广东老板。但赌台既是开办在法租界,法国人就要收取捐费等好处,这一头的美差由黄金荣向巡捕房当局包揽过来。
而另一头,由于赌台是个鱼龙混杂之地,各种意外事件随时有可能发生,出于保护赌台的需要,他们不得不请巡捕房出面“坐镇”,这个肥差自然又落入黄金荣之手。这个差事并非抱台脚,抱台脚赌台另有多人,而是统领和指挥所有抱台脚,以确保赌台安全。而黄金荣的所谓“坐镇”,即由其门人或弟子打着“黄老板”的金字招牌执掌赌台。当时执掌三大赌台的都是黄门元老级人物顾掌生、金廷荪等人。当桂生姐要求黄金荣拨一只赌台给杜月笙时,黄金荣之所以犹豫再三,不仅仅因为杜月笙资历尚浅,更担心杜月笙缺少历练担不起这份责任。
赌台是个鱼龙混杂的场所,赌徒中既有军政要人、富商阔佬,也有强盗瘪三、流氓无赖。执掌赌台安全,不仅仅要杜绝被人放抢、偷窃、讹诈,以及各种恶性事件的发生,更重要的,是要把上自外国衙门,下至强盗流氓,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全都套得拢,摆得平,以使赌场安然无事,大发其财。
赌台老板会开给执掌人一笔数额惊人的开销和报酬,执掌人要巧妙利用这笔开销摆平各方关系。由于赌场是个发大财的码头,几乎人人眼红,个个垂涎,租界公董局、巡捕房,但凡能轧一脚挨个边的衙门机关以至个人,都要按期孝敬红包,分派财香。甚至于赌场附近的叫花子,穷极无聊铤而走险的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赌脱了底输豁了边,连“千古艰难唯一死”都不顾了的赌客,随时会有预算外的“打发”。赌场保护人所面临的,不啻是大千社会中最阴暗的一面,波谲诡秘,千头万绪,一个弄不好,小则赔钱受累,蚀面子,下台型,大则枪林弹雨,性命攸关。所以杜月笙接手公兴记赌台后,黄老板便日夜不停地关注着这只赌台。因为这不仅关系到“黄老板”的金字招牌,同时也关系到他自家的分红。
当时影响各赌台营业的是“剥猪猡”事件。“剥猪猡”顾名思义为洗劫路人,其洗劫之彻底,金钱饰物之外,连被劫者身上的衣服也要剥光。各赌台夜场打烊都在午夜以后,赌客大多为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阔佬,且身边大有财香。他们无疑成为“剥猪猡”者的最佳对象。且租界中一街之隔便是两国境域,又街道纵横,弄巷复杂,无疑成为“剥猪猡”者的理想活动地区。于是,从赌场里出来而被剥了猪猡的赌客层出不穷,致使各赌场生意纷纷下跌。
杜月笙执掌“公兴记”后,即刻着手解决“剥猪猡”的问题。他仗着朋友多耳目灵,又沾着青帮中人的光,在各个白相地界都说得上话,很快找到那帮专事“剥猪猡”的小流氓的头脑,与他们讲斤斗,最后决定由法租界的三只赌台按月在盈利项下抽出一成,交由对方分给其手下弟兄。条件是确保法租界三只赌台不得再发生“剥猪猡”事件。
此事一经商定,法租界三只赌台面貌大变,“剥猪猡”的那帮弟兄反过来充当了义务保镖与义务宣传员,到华界与英租界赌台宣传法租界赌台给客人保了险,于是乎,华、英两界赌客纷纷前往法租界,法租界三只赌台顿时车水马龙,门庭如市,营业额激增。
黄老板足不出户,便把三大赌台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心说“好小子,的确出手不凡,林桂生看人还真是高人一筹”。想到此前对两人的猜测,觉得可能自家太过小心眼了。
解决了赌台的“剥猪猡”,困扰赌台的“大闸蟹”问题又凸显出来。
原来,法国人虽收着赌台的捐费,私底下吃着赌台的红包,但为了维持当局的威信,总会时不时地抓一次赌,然后把抓来的赌徒用绳子穿起来游街,此举被称之为“大闸蟹”。而巡捕房的华洋巡捕,虽每人都会按月收取各赌台数额不等的红包,但上峰要抓赌,也唯有不顾道义,随时闯进赌台抓人交差。
但凡到赌台去白相的人,多半都有点身家,罚两个钱无所谓,当“大闸蟹”游街未免吃不消。于是,捕房一抓赌,各赌台便门可罗雀,营业额一落千丈。为此,三大赌台老板与负责安全的执掌人都急得跳脚。
黄老板坐在黄公馆的牌桌旁,手里玩着铜旗,眼睛却看着“公兴记”赌台,看着杜月笙这个刚出道的小囝怎么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却不料,杜月笙却胸有成竹地来到黄公馆,直接去小会客室与林桂生密谈许久,待黄金荣牌局结束,方出来面见黄金荣。
原来,杜月笙安排赌台的自家兄弟与收服的“剥猪猡”的那班小流氓,轮流充当“大闸蟹”,但须与巡捕房联合,共同演好这出做给法国人的戏。
“绝顶聪明!”杜月笙离开后,黄金荣翘着大拇指对林桂生说,“这孤小人日后说不定能成就大事体!”
“是么?”桂生姐乜斜着眼看着黄金荣,“是哪个不舍得把公兴记拨给他呢?”
“事后诸葛好做,事前总归要担风险的。”黄金荣哈哈笑着,“我‘黄老板’这个金字招牌总不能被人给砸了吧。”
经过黄金荣与巡捕房疏通,赌台和捕房巡捕达成协议,一切依照杜月笙的计策行事,洋人必定要抓赌销差,便只抓日场并事先安排由杜月笙的自家兄弟串演“大闸蟹”。如此一来,三大赌台依旧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比往常更添几分热闹,一天风云最终消弭于无形之中。
四、抢土公司就此开张
法租界烟、赌、娼三大赚钱行业悉数纳入黄金荣掌控中后,黄金荣随即在三大行业中安插了众多黄门弟子,来自四面八方的分肥、红包,以及弟子们孝敬的钱,便源源不断地送入黄府。
但不久,桂生姐的抢土生意遇到了麻烦。这个麻烦来源于英租界的“大八股党”。“大八股党”以英租界巡捕房探目沈杏山为首,从抢土、硬吃开始,渐渐地由抢土变为“护土”——保护烟土运输,从土商那里收取巨额保护费。
随着财势的扩大,“大八股党”打入上海两大缉私机关,充任水警营与缉私营两营长之职。于是官盗合一,“大八股党”化暗为明,公然以缉私部门的枪杆子为保护,烟土一到吴淞口外,便一路畅通地运到英租界,从而控制了上海的大部分烟土生意。各路流氓再想抢土,均没有往昔那么容易了。
在接连几次抢土碰壁后,桂生姐也一时没了主张。偏生此时,沈杏山派手下谢葆生来到黄公馆。当时黄金荣正在一楼大烟间吸食鸦片,听说“大八股党”之一的谢葆生来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杏山作为英租界巡捕房探目,曾多次与法租界探长黄老板打交道。如今他独霸了烟土专运,就想与黄老板打个招呼,让黄老板命手下人歇业,免得动起武来伤了黄老板的人,大家都不好看。
谢葆生把这一段话鹦鹉学舌般地说完,却见黄金荣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横陈烟榻,咕噜咕噜吸食着鸦片烟。等了一歇,好不容易黄金荣才坐起来。
“你回去告诉杏山兄,就说我黄金荣谢谢他的知会。不过我黄某爱莫能助,手下弟兄们要靠烟土生意养家糊口,我不能断了弟兄们的财路。”
待谢葆生一走,黄金荣立刻跳起来大骂:
“触那娘,姓沈的!把我黄金荣当成稀泥软蛋啦!”骂完之后,对桂生姐说,“你打电话,把金老三和孤小人喊来。”
金廷荪在家排行老三,故黄金荣便喊他金老三。孤小人自然是出身孤儿的杜月笙。两人听完黄金荣的述说,都认为沈杏山欺人太甚,但从实力上看,黄门的抢土力量显然不是“大八股党”的对手。
“月笙,你有什么主意?”黄老板盯着杜月笙问。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搜罗亡命之徒,组织一支精干队伍,躲在暗处,与‘大八股党’对抗。”
“亡命之徒白相人地界里遍地都是,可要找几个有真本事又忠心肯卖命的,不那么容易。”
“话虽如此,却也不妨一试,说不定就可以拉起一干人马呢。”杜月笙坚持说。
“好吧,你尽可以试试。”黄金荣想想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
杜月笙领命而去,黄金荣却不曾抱什么希望。在他看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支体己的精干队伍,谈何容易!
但是一周后,杜月笙便带着他选中的8人来到黄公馆,在大客厅里排成两行,站在黄老板与桂生姐面前。黄老板与桂生姐十分惊奇,一向文质彬彬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杜月笙,虽说是个狠角色,可分明是一个筹思谋策运筹帷幄的军师材料,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支剽悍凶猛的快速部队?
“沈杏山他们是‘大八股党’,我们就给他来个‘小八股党’。”杜月笙说着,把这“小八股党”向黄老板和桂生姐一一介绍。
第一位顾嘉棠,原是杜月笙的老朋友,有着霹雳火、猛张飞的个性,是个“男儿由来轻七尺”一型的侠义人物。
第二位芮庆荣,膀阔腰圆,臂力过人,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拼命三郎之风。
第三位叶焯山,有一手百发百中的绝活,在任何一个房间里,无论何时何人向天花板抛一枚铜板,都能迅速从胁下抽出手枪,一弹击中到达最高点的铜板。
第四位高鑫宝,论及头脑灵活和随机应变,在“小八股党”中无人可比。
这四人便是日后闻名于上海滩的“小八股党”中的“四大金刚”。
另外四位是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这四人都是卖苦力的工人出身,个个身强力壮,体力超群。
不消说,黄老板心中有底了。果然,“小八股党”经过数天的短暂训练,头一回出击便是吴淞口外,在“大八股党”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小八股党”悄无声息地劫走了装满一个舢板的烟土。
一船烟土,价值几万银洋,“小八股党”个个欢呼雀跃。回到黄公馆,桂生姐和黄金荣眉开眼笑。
“月笙,了不起!为兄没看错人!”
此时的黄金荣已与杜月笙称兄道弟,原来他与桂生姐已纡尊降贵认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为干儿子,两家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亲家。
尽管“大八股党”警匪联合护土,但由于运土途径水陆兼程,且路程相当长,即使人手再多,“大八股党”也防不胜防。杜月笙率领他的“小八股党”,来无影,去无踪,窥伺到一个空隙,立刻一拥而上,以猛如鹰隼的动作,疾似狡兔的撤离,使他们屡屡得手。
烟土多了,无论黄公馆还是杜公馆,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地方临时存放这些烟土。杜月笙便与桂生姐商量,最后选中位于三马路的潮州会馆作为烟土临时存放地。潮州会馆后面是一排排“殡房”,殡房里是排列成行的棺材,其中一部分装进了等候家属扶柩还乡的尸体,但大多是空棺。杜月笙买通会馆的管事人,每当抢了土,便运来放进空棺材里。然后再化整为零,等候时机卖出。
但会馆里的空棺材有限,抢来的烟土很快就没地方存放了。与此同时,法租界的几家土行原是向英租界土商进货的,但在“大八股党”保护下的土商任意操纵价格,令他们十分不满,如今听说杜月笙手里有土,便派出代表同杜月笙交涉,希望能从他这里进货。于是,杜月笙找到桂生姐,提议开一爿土行。
“开土行?蛮好!”桂生姐当即表示赞成,“只是暂时不能让老板晓得,他碍于身份,或许不会答应呢。”
这也正是杜月笙担心的。黄金荣本来就处事谨慎,如今随着场面越来越大,更是越来越爱惜羽毛,生怕影响了他在法国人那里的形象。好在桂生姐担得起肩胛,天大的一桩生意便一人就拍板了,且担起了瞒着黄老板的干系,这让杜月笙着实佩服。
经过一番探讨,两人最后决定,土行分为三股,黄金荣与林桂生一股,杜月笙一股,金廷荪一股,每股股金一万。
听到桂生姐说“每股股金一万”,杜月笙皱了皱眉。
“是不是你股本不够?”桂生姐笑着问,“差多少?”
杜月笙仍然没有说话。桂生姐又笑了。
“你呀,现在不是孤小人一个了,娶妻生子,肩上就担了责任。给朋友用铜钿,不能花脱了底。”
桂生姐晓得杜月笙给朋友开销从不计较钱,一边嗔怪地说着,一边打开保险箱,取出两万块钱的钱庄庄票,交到杜月笙手上。
“知我者桂生姐也。”杜月笙在心里默默说着,难怪年轻貌美的妻子沈月英总是嫉妒桂生姐,稍有不顺就拿桂生姐说事,这种默契是青春与美貌买不来的。
杜月笙收起庄票,下楼去找金廷荪。
在黄公馆,杜月笙和金廷荪是走得最近的弟兄。同是黄老板和桂生姐的心腹大员,两人一文一武,在黄公馆的诸项事务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金廷荪是浙江宁波人,绰号“金阿三”,是素有“长江一只虎”之称的青帮“大”字辈王德霖的关门弟子,属于“通”字辈,比杜月笙高一辈。但由于两人私交甚好,杜月笙从不称他“爷叔”,终其一生都是喊他“金三哥”。金廷荪心思缜密,精于盘算,善摸行情,算盘子打得十分精确,是黄公馆唯一的“理财家”。所以说到合伙开公司,杜月笙和桂生姐都想到了金廷荪。
此刻金廷荪正在逍遥池里孵混堂,杜月笙如此这般一说,两人在洋盆房间隔着一张茶几,就开始商讨公司章程等诸项事宜,最后确定公司名字为“三鑫公司”。
“一二三的三,三个金字的鑫。”杜月笙笑着说,“老板的名字里有个‘金’字,你的尊姓也是‘金’,就我杜月笙没有金,只好托你们的福,算一金吧!”
1918年5月,三鑫公司在法租界自来火街宝成里二号开张,杜月笙任公司董事长,金廷荪任总经理。由于一开张便生意红火,黄老板不久便听到了风声。多年来,黄老板碍于法巡捕房的公开身份,极少在烟赌两档生意上公开露面。但见这一爿公司已经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自然乐得分肥,哪里还有反对的道理。此后,黄金荣开始参预公司事务,做起了三鑫公司的幕后董事长。
五、巨灵掌打出“土”天下
三鑫公司包揽了法租界烟土的全部零售与批发,业务做得红红火火。但和英租界相比,仍然是小巫见大巫。当时财力最雄厚的潮州帮大烟土行,郭煜记、郑洽记、李伟记,以及本帮人士所设的广茂和等,都开设在英租界棋盘街麦家园一带,属于“大八股党”的势力范围。三鑫公司想拓展营业,一时难以冲过“大八股党”把定的那道关口。
恰在此时——1919年元月,国际社会宣布禁烟,禁烟会议即将在英租界召开。消息传来,黄金荣不由得怦然心动。在英租界召开国际禁烟会,英租界碍于国际观瞻,必将宣布禁烟。潮帮开设的各大土行岂能坐以待毙?要想继续发财,只有一条路:迁居法租界。法国人漂洋过海只为铜钿,对于烟土猖獗,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鑫若想发大财,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那些大土商依赖“大八股党”已久,他们可能会听从“大八股党”的主张,怎样才能让“大八股党”拱手让出保护权呢?
“办法只有一个,请大八股党做个顺水人情,把对潮州帮土行的保护权,转让给法租界的三鑫公司。”杜月笙说。
“转让?自家嘴边的肥肉,哪个舍得送人。”黄金荣反问一句。
“若在平日不送也就罢了,但今朝英租界禁烟,他不送也得送!”杜月笙自有主张。
黄金荣一听,是这道理。于是,几个人商议后,给“大八股党”头目沈杏山设下一场鸿门宴。宴席地点选在四马路会乐里口的倚虹楼,由于地点在英租界,在沈杏山的势力范围内,因此他大可不必有什么疑虑。
翌日晚上,在倚虹楼上一个单开的房间里,沈杏山果然单枪匹马,如约赴会。与黄金荣一同赴会的,有他的心腹哼哈二将杜月笙与金廷荪,以及惯充保镖打手的顾掌生与马祥生。
尽管“小八股党”抢土使沈杏山心里很是不爽,但双方并没有撕破脸面。特别是沈杏山和黄老板,两人见面依旧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谈笑风生。
但沈杏山此番前来,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以为国际社会禁烟,不过是开个会而已。英国人在租界大发烟土财,绝不会把自己嘴边的肥肉拱手送给旁人。他此番赴会不过是想与黄金荣打个招呼,万一大英租界抵不住国际社会的呼声,他沈杏山可以带着大队人马到法租界避风头,或者就在法租界扎根,继续吃他的保护费。
酒过三巡,金廷荪首先开口:
“听说英租界马上就要开国际禁烟会了,那些大小土行要想生存,只有搬家。要搬,就只有搬到法租界,华界是去不了的。这就叫三百年风水轮流转,这个保护的差使,也该我们来做做了。”
沈杏山一听这话,火气噌地窜上了房顶。
“笑话!英国人禁烟,只是应付差事,天底下没人不晓得!”
“这次要是来真的呢?”金廷荪紧追一句。
“没那种便宜事!”沈杏山急切地一口否定。
“看来你还真不相信?”杜月笙斜眼看着沈杏山,不动声色地问。
“相信怎样,不相信又怎样?开会的人还没来呢,你们急个啥?”沈杏山急得要动肝火了。
“我们急着接管那些土商呢!”杜月笙依旧慢条斯理地说。
“接管?好大的口气!”沈杏山冷笑着,“天下是哪个打下来的,他们自会跟牢哪个,旁的人休想插手!”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太明白了,那就是土商走到哪里,他就会跟着保护到哪里!这也是他此番赴会的目的。
“沈老板的意思,不会是跟着那些土商到法租界,继续吃保护费吧?”杜月笙的话软中带硬。
“没什么不会?”沈杏山被激火了,“局面是我姓沈的打下来的,财路是我姓沈的开通的,这个财香,别人接不过去!”
“那要看在谁的地盘上!”杜月笙的口气也硬起来。
顾掌生和马祥生早已怫然变色,虎视眈眈。房间里顿时剑拔弩张。
此间,黄老板一直如老僧入定,半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如今见双方顶了火,就睁开眼睛,想缓和一下这个气氛,他还不想和沈杏山闹崩。
“杏山,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这回动荡不小,几家大土行都在准备撤出,你不会一点不知道吧?你早点把保护权放手,我也好给他们安排场子。你我是老朋友,将来怎么样拆账都好说。”
沈杏山直到这时才明白,黄金荣今晚设的是鸿门宴!他是带着一帮打手要保护权来了!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
“金荣哥,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保护权我还没打算放呢!”
“哦?”黄老板一听心里也来了火,口气也跟着硬了起来,“难不成你真要到我的地盘上收保护费?”
沈杏山心里也清楚,没有黄老板点头,这个保护费他也收不顺当。火并,他也未必是对手。可让他一手交出去,他压根没生个这个念头。联想以前“小八股党”下手硬抢,让他在土商面前坍台;居然又用抢来的“土”开公司,让他和土商始终无法操纵市场土价,真是越想越气愤,越想越窝火,再张嘴便有了十足的火药味。
“金荣哥,你吃着捕房的饭,做着无本生意,何必要什么保护权呢?你干脆弄个船队直接去吴淞口接货算了!”
沈杏山这几句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杜月笙和金廷荪勃然变色,顾掌生和马祥生霍然站起,一步跨到沈杏山的两侧,拉开架势,只等黄老板点一下头,立刻动手。
黄老板铁青着脸,死死盯牢沈杏山,一言不发。沈杏山被盯得心里直发毛。
忽然间,黄老板倏地站起,伸出巨灵掌,对牢沈杏山的脸,左右开弓,“啪!啪!”两掌,速度之快,用力之猛,把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沈杏山的脸上,一边一个大手掌印,迅速变红,凸起。
沈杏山吓傻了。
马祥生、顾掌生一见老板动了手,立刻就要扑过去。
“勿动手,勿动手,有话好说!”沈杏山吓得大叫。
杜月笙和金廷荪相视一笑,老板光了火,两巴掌便叫沈杏山服帖了,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
其实,就算沈杏山不让步,“大八股党”中另外七人也未必愿意继续为他卖命。一方面“大八股党”发足土财,有了身家,锐气消减,早已迥异当年。另一方面,由于八人之间素有嫌隙,各有各的小算盘,若经历一场变故,很难再拧在一起。而黄金荣手下的这帮弟兄,个个年轻气盛,充满锐气,势头正强劲。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讲,沈杏山都败局已定。
其后,英租界果然开始禁烟,大小土行纷纷迁入法租界,三鑫公司独揽了上海滩土行的保护权,经营状况突飞猛进。但是,在他们面前,还有一道瓶颈无法突破。
自吴淞口到龙华而入租界,这条长长的烟土入港必经之路,都是淞沪护军使衙门的天下,水警营、缉私营、警察厅也都虎视眈眈,哪一炷香烧不到,或者烧得不好,都会受到钳制。这个关节打不通,运输方面说不定还要走“水里抛、顺江流”的老路。那样的话,抢土事件会卷土重来,不但对土商不好交代,更会使到手的财香大打折扣。唯有打通关节,攀上淞沪护军使,方可以财运亨通,利市三倍。
拿到了土商的保护权,正发愁运输不畅通,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出现了,这个人物就是张啸林。当杜月笙把张啸林带到黄公馆站在黄金荣面前的时候,黄金荣不由得一愣。因为数年前此人曾到黄公馆拜过码头。
在黄金荣的印象中,这是一个不晓得自家半斤八两的狂妄之徒,长着一对豹子眼,看上去颇有些杀气。加上目高于顶,傲气凌人,又脾气火爆,一语不合,张口便是“妈特个×”,稍有不如意,便拳脚相向。因此,黄金荣对他并无好脸色,此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但令黄金荣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泼皮无赖手里却握着一张王牌。
张啸林小黄金荣11岁,年长杜月笙9岁,于1877年出生于杭州,少年时读过私塾,曾考入浙江武备学堂,与后来在浙江陆军中称为“武备派”的军阀周凤岐、夏超、张载阳等是同学兼密友。并在此期间学得一口京腔和十足官派。
当时上海属于浙江军阀的势力范围圈。1919年8月浙江督军杨善德病故后,北洋第三镇出身的浙江皖系军阀卢永祥,由淞沪护军使升任浙江督军,卢系大将何丰林继任护军使。何丰林及手下军警头目俞叶封以及其他军警要人,均为浙江籍。而张啸林在浙江武备学堂的铁党张载阳,此时正在浙江省长的位子上。
听了杜月笙这番介绍,黄金荣晓得,倘使由张啸林出面和俞叶封、何丰林,甚至卢永祥拉拉交情,套套近乎,念念生意经,彼此必有合作机会。帮会、租界、军阀三位一体,从此瓶颈突破,鸦片烟土进上海,接驳护运化暗为明,军警法捕房联合护土,抢土事件断乎不会再发生。
黄金荣当下拍板,张啸林正式加盟三鑫公司。随后,张啸林从三鑫公司领取了交际费,将上下行头调换一新,然后腰缠万贯,打着满口杭谚,走进了浙江军政高层、淞沪护军使衙门,宴请挥霍,一掷千金。而此时,俞叶封、何丰林早已敞开大门恭候多时了。
当年的军阀,大多以鸦片烟为主要经济来源。而上海又是走私烟土的集散地,淞沪护军使衙门每天看着一船船烟土从吴淞口源源不断运往租界,岂能不眼馋,不动心?在租界经营鸦片,有百利而无一弊,何丰林、俞叶封何尝不想插一手,分享这股财香?只因为地位悬殊关系搭不上,不得不以水陆查缉得一点小财。
如今,张啸林上门,双方一拍即合。果然如黄金荣所预期,帮会、租界、军阀很快结为三位一体的鸦片走私联盟。三鑫公司比当初“大八股党”更进一步,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鸦片保险公司”。一方面,它是一个专门从事鸦片包运的机构,即保护土商的鸦片运输安全,按价抽取保险费。同时又是一个包销鸦片的大土行。凡是运销上海滩的鸦片,必须有三鑫公司在鸦片烟土上盖戳才能入市。各鸦片烟馆售卖的鸦片,也只能从三鑫公司进货。因此,三鑫公司几乎把整个上海滩的烟土生意纳入了它的掌控之中,操纵着烟土的进出与价格的涨落,从此财源滚滚,合作各方大发土财。
为奖励杜月笙创办及运作三鑫公司有功,黄金荣非常大方地将早前在华格臬路购得的2亩房基地送给杜月笙建造新楼,让杜月笙有个大一些的场面。哪曾想新楼尚未开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啸林听说杜月笙要在华格臬路两亩地上建造新居,也不管他与黄金荣是否有此交情,非要轧上一脚,逼牢杜月笙,要其让出一半宅基地给他建楼。杜月笙无奈,只好应允。当杜月笙将此消息报告黄金荣后,黄金荣气的大骂“触那娘”。但无论如何,宅基地已被张啸林赖去,只好自认倒霉。
好在三鑫公司生意红火,法国人明里暗里从三鑫公司吃足了捐费与红包,愈发离不开像黄金荣这等既有能量又忠心侍主的奴才。1922年初,法国人晋升黄金荣为巡捕房督察员。督察员的职位虽在督察长之下,但督察长的位子一般为法籍人所垄断,而督察员可以“督察”总巡捕房以下各巡捕房的各级包打探,同时可以督促各级巡捕,黄金荣在巡捕房的职位一跃而成为华捕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