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世纪40年代以前,青海汉族女儿席之日,对娶亲贵人盛行端“二道饭”的风气。所谓“二道饭”,并非寻常席面上的宴馔,它有着特定的含义,是一幕戏弄娶亲者的极其滑稽诙谐的“打亲戏”。什么叫“二道饭”?按传统嫁女仪规,正式摆酒席招待毕,女儿的闺友及其姐妹辈,依据传统婚俗,将麸皮、粗粮之类拌合成饭状,盛在碗碟内,插上筷子,端到娶亲贵人席上,强迫吞食,这叫做上“二道饭”。此际,闺友及姐妹辈,或手执杨柳条,或手握鞭杆,或握带有刺的灌木枝,拥到娶亲贵人的炕沿前或窗外,边打边嘲,边讨“泼水钱”、“眼泪钱”、“梳妆钱”。娶亲贵人知道婚俗如此,既不敢了,更不敢翻脸,只好赔着笑脸求饶,实在被打得难以招架,便央求操办女儿席的东爷出面斡旋,娶亲人献出“泼水钱”、“眼泪钱”后才能收场。乐都县有两首“献二道饭之歌”分别唱道:“一碗麸子一碟糠,端给贵人细品尝;条子棍棒三献礼,不打咋能娶新娘”。“清水落地变成金(指泼水钱),一滴眼泪一文银;今日另抽挨打钱,才知女儿身价重”。类似汉族上“二道饭”揶揄娶亲者的事,在土族中也很盛行。娶亲者,民和土族叫“和拉日亲”。当“和拉日亲”从暮霭沉沉中到来时,女儿的闺友和姐妹辈的阿姑们一拥而上,围着进行“和拉日亲嘶果”,意思是“戏弄娶亲者”,她们从“嘶果”声中拥进堂屋,齐声诮骂道:“我们要骂哩,不骂时太便宜了你们!骂是共工八氏留下的,骂是释迦佛爷传下的”。她们伶牙俐齿,锋芒毕露地骂道:
看你俩的大嘴像簸箕,
看你俩的鼻子像蒜槌。
两双怪眼像个牛眼睛,
四条腿像蛤蟆腿。
你俩大吃大嚼像母猪,
你俩大口喝水像个象。
她们对待媒人同样抿之以骂礼。当媒人携带男方送的一半猪头肉与两瓶酒光临女家时,阿姑们将长凳横拦在门口,以讨缝衣服的针等仪礼为名,唱“老媒嘶果”(意为“戏弄媒公”):
月老大人你若有点名气而来的话,
你就骏马嘶鸣地奔驰而来啊!
你若没有点名气而来的话,
你让毛驴儿哭丧着脸可怜地来啊。
月老大人你若有点名气而来的话,
绫罗彩缎穿着来啊。
月老大人你若没有点名气而来的话,
肮脏的厚衫套着来啊。
即使媒人从“嘶果”声中进堂屋、上炕之后,一群媳妇和阿姑们仍穷追不舍地围在窗口,哄笑声中继续嘲弄揶揄:
你不是老媒是老驴,
脸上咋不害臊啊。
脸像鞋底一样呀,
太阳这么高了,
你在干着什么啊。
几个月以前的日子里,
你为一个猪头做美梦,
你为一方手帕打主意;
结果你捞到的是狗头,
请你把狗头收下吧!
姑娘们越嘲谑越起劲,狂热的“嘶果”声充斥了整个堂屋。月老知道婚俗如此,只好硬着头皮死挨,不敢有一点非礼的回敬。这时,按传统规程媒人献上一包针求饶,女方长辈出面调停,终于解围。
互助土族自治县的土族,在婚礼中保留了许多古朴的风俗。他们把娶亲者叫做“纳信”,在“纳信嘶果”一幕中,那种辛辣、尖刻令人难以接受的热讽冷嘲,使两位“纳信”在群芳舌战中达到难以解围的程度。她们骂道:
从那里来的人,
头好像破背斗;
从那里来的人,
嘴好像破庄窠;
从那里来的人,
鼻疙瘩像马勺;
从那里来的人,
眼窝像酒盅子;
从那里来的人,
耳朵像木盘子;
此时此刻,“纳信”坐立不安,或仰面望屋顶,或面向墙壁,以避群芳众目凌厉之气。然而,媳妇和阿姑们机锋一转,节节追问。
眼望着天上看,心里想什么?
眼望着天上看,是不是数椽子。
眼望着墙壁看,心里想什么。
眼望着墙壁看,是不是数墙板。
“纳信”处在群芳围攻中,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更不敢下话求情,因为在开始交锋时,把“纳信”的走手、姿势、声音,批驳得一无是处,说什么:
我们姑娘的走手哪,
锦鸡鸟那样好看哪;
纳信姑爷的走手哪;
老母猪那样难看哪。
我们姑娘的声音哪,
布谷鸟那样好听哪;
纳信姑爷的声音哪,
老叫驴那样难听哪。
青海东部农业区藏族婚礼,也有嘲亲或骂亲的规程,他们骂的不是娶亲者,而是送姑娘来的亲戚。这一婚俗,在40年代以前非常盛行。女方送闺女的众亲戚到达男方家后,是夕,务必给亲戚下一顿面条。当给亲戚端上面条时,选一些伶牙俐齿舌战难当的妇女站在亲戚对面,尽量用挖苦人的恶语诮骂亲戚,要求骂的妙、骂的巧、骂的痛快,才显示出妇女们的才干。如乐都城台乡台子村的《嘲亲词》:
山头点灯半天红,
亲戚吃饭像猪吞。
日落西山红如血,
亲戚都是猪八戒。
鸟儿见人尚能惊,
亲戚挨骂脸不红。
天上白云似水流,
亲戚狼吞不害羞。
众亲戚因通达婚俗,强忍不避,“你骂你的,我吃我的”,不害臊,不害羞,年老一些的更不动声色,大有“敌军围我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气概。
上述各民族在婚礼中所举行的上“二道饭”、“骂和拉日亲”(骂纳信)、“骂媒公”、“嘲亲”诸婚俗,虽然形式多样,奇态纷陈;然而,殊途同归,其主旨则一。它们是怎样产生的呢?远在原始社会末期,随着父权制取代母权制,世系和财产继承也转向以父系为核心。婚姻形态由群婚向个体婚过渡。在从夫居制度形成过程中,男子通过掠夺其他部落的妇女或是在战争中俘获女性作妻子,便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婚姻形式——掠夺婚,又称“抢劫婚”。《周易·困卦·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室,不见其妻,凶”。这便是我国最早的掠夺婚的片断纪实。以后,我国古代的室韦、等兄弟民族中都有此俗。《北史·室韦传》载:“婚嫁之法,二家相许竟,辄盗妇将去,然后送牛马之聘,更将妇归家,待有孕,乃相许随还舍”。既然是掠夺婚,被掠夺者岂能甘心俯首就范,本人及其眷属必然全力抗争,反掠夺,反劫持,千方百计摆脱构系。他们对抢劫行为,由惊呼谩骂继之以厮打,终因弱不胜强而掠去。从夫居制度本身,妇女就有离父母、辞亲人、别家乡黯然销魂之苦,况且又是被掠夺,那就苦上之苦,倍加悲痛。后来,把抢婚中的谩骂厮打场面,纳入婚姻仪式中作为民俗传承下来。这种现象在各少数民族中屡见不鲜。如云南景颇族中的“奴勒古”,又叫“迷孜”,意为“偷妻子”;“努帕劳拉”,又叫“迷确”,意为“拉妻子”;“努廾”,又叫“迷鲁”,意为“抢妻子”。侗族的“抢新娘”。藏族的“抢亲”等等,都是掠夺婚的遗风。他如蒙古族、土族、傈僳族、彝族、高山族、黎族、白族、苗族等都曾有过此风俗。在40年代中期,笔者目击家乡藏族一家抢亲的全部过程,实际上是一种周密策划的夺爱斗争。先由抢婚之家邀请一些智囊及勇士,设计定策,决定抢亲策略和步骤。尔后联络全村年轻人,组织抢亲人马,布置行动计划。又派得力知情人去女方村子,通过亲友关系暗里打通与姑娘密切往来的女眷为内应。在抢亲前夕,杀羊献酒,款待众人,席间安排守据之点,研究种种防范措施,然后开怀畅饮,激励士气。抢亲之夜,真有衔枚疾走的气概。将至女家之村,化整为零,潜形隐蔽,各自行动。一旦劫女到手,挟持上马,呼啸返回。被劫之女,处在极其痛苦之中。以此近事,推想当年,掠夺婚姻,贻害女方之痛苦是很大的。婚姻仪式中留此遗俗是有它的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