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至15日,毛泽东在上海召开了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议程是整罗瑞卿。罗瑞卿本人事先不知道,开会之初也没有叫他。来开会的人的是分批通知的,会前也不知道会议内容。他们到后,被安排在毛泽东驻地休息室等候。
接替罗瑞卿当公安部长的谢富治,在休息室转来转去,没有发现他前任高大的身影,有些奇怪地问:“罗总长怎么没有来?”没有人回答他。他仍觉奇怪,又一次朝着闲聊的与会者问:“罗总长没有来,是不是忘记通知他了?”
叶剑英听见了,答了一句:“主席不会忘事。”
上海会议在锦江饭店的小礼堂召开,会议由周恩来和邓小平等主持。
邓小平简单说了几句,说事先不知道开什么会,现在分四个组,宣布了组长,就让分头开小组会。在小组会上,发给每人几份材料,有叶群的报告,有李作鹏、吴法宪等人的几封告状信,还有署着刘亚楼名字的打印的一封信。会议宣布了纪律,材料不准交给秘书,自己装在身上。当天看完当天交,不准对外打电话。
李雪峰参加的那个组由周恩来主持,贺龙也在这个组,还有叶群等所谓知情人。
叶群在会上介绍她与毛泽东谈话的过程。她揭发罗瑞卿和刘亚楼两个人躺在床上,密谈一直到天黑,说罗瑞卿要刘亚楼转告叶群四条决定:
一、林总早晚要退出政治舞台的。不退也要退出,现在不退出,将来也要退出政治舞台;
二、要好好保护林总的身体;
三、今后林总再不要多管军队的事情了,由罗总长去管好了;
四、一切由罗管,要放手叫他去管。
还说罗骂林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等等。
在会上,邓小平比较和缓,传达了毛泽东在12月2日在海军的报告上对罗瑞卿问题作的批示,内容是:“那些不相信突出政治,对于突出政治表现阳奉阴违,而自己另外散布一套折中主义(即机会主义)的人们,大家应当有所警惕。”周恩来也很谨慎,态度不很明朗,贺龙讲了几句。
会议涉及的主角——罗瑞卿却没有出现在会场。
罗瑞卿接到通知赶到上海时,已是11日。那时,他正和夫人郝治平在云南边防线上。据郝治平回忆:
到昆明的第二天,罗瑞卿和昆明军区的领导干部见了面。谈话的时候,阎红彦、周兴都在场。大家请瑞卿同军区的一般干部见个面,作个报告。瑞卿说没什么报告好作,不过见个面和大家谈一谈,我是很愿意的。就去同大家见了面。回到住所,秘书就来说中央来了电话通知瑞卿去上海开会。开什么会,没有讲。我们觉得有点突然,开会的事情怎么事前一点都不知道呢?原来中央开会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书记处的几个人,小平同志、李井泉同本来都是在昆明的。他们想去看看三线的建设情况。知道瑞卿也来昆明,电话联系好了在昆明碰个头,然后一起去看工厂。可是瑞卿还没有到,邓、李二人就被叫到上海开会去了。可见,开会,开什么会,他们事先也不知道的。我们问阎红彦关于会议的情况,阎也说不清楚啊。后来,彭真同志打电话问总理,总理大概是知道会议内容的,而且可能向彭真吹了一点风。彭真同志又打电话给瑞卿说,你去吧,去了就会知道了。我们就猜,也许是军事上的事?因为这样子保密和紧急。
时间是个精灵。当你注意它的时候,它会给你某种暗示。罗瑞卿感觉到异常,正是从时间上开始的。平时,和其他中央领导一样,飞机起飞的时间基本上是由乘机的领导定的。而这一次,他却被告知:飞机将定在10点起飞。罗瑞卿按老习惯对任何他不了解的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空军回答:上海虹桥机场上有英国人的飞机要降落,所以定了这个时间。罗瑞卿相信了,坐上飞机又按他的老习惯批改起文件。秘书都知道这是他批文件最好的时机,所以秘书都盼着罗总长坐飞机,这样一大堆文件就可以及时处理了。飞机上多了几个人,其中有暗中监视他的,他根本不知道,脑子里不是文件就是这次的边防考察。
郝治平似乎也没觉察到什么。下午2时左右,飞机已飞临上海上空,郝治平碰碰罗瑞卿,叫他不要看了,上海到了。罗瑞卿朝机舱外瞅了一眼,放下笔:“好快,这就到了嘛。”他离开小桌时,秘书按常规将文件收了起来。
飞机在机场停稳了,罗瑞卿哈下他的腰,走出舱门,朝机场四周扫了一眼。他发现今天的机场异常平静。往日他来上海时,总有一大帮接他的人。因为他身兼13职,除了上海市委的,还有军队的,公安的,哪个系统似乎都能与他挂上钩。他虽然表面严肃,却是热心活跃的人,所以一下飞机,总是和下面的人说说笑笑,问这问那,场面热闹。可今天来接他的人只有两个: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和空军司令吴法宪。
罗瑞卿不及细想就下了飞机。
而女性的心更细一些,郝治平觉察出什么。本来和她乘此架飞机到上海的,还有一位领导同志的夫人,飞机一落地,郝治平就忙着给她安排进城的车子。可吴法宪在一旁却显出老大不耐烦,催促着:“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有人来接她的。”
这可不是往日谦恭的吴法宪。
郝治平不止一次见到过吴法宪的殷勤。每次接待罗总长时,连开关汽车门和脱穿大衣这些警卫员分内的事,他都要亲自来做,而且是一贯的。有一次吴法宪甚至对郝治平说:“苏联人把斯大林称作他们的父亲,其实我们这些人还没有资格称毛主席为父亲,我们只能将林总和总长这样的人称作父亲。”郝治平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对他的热情又不好泼冷水,有时心里觉得好笑:这个不小的将领怎么这样。
这次,吴法宪像换了一个人,虽然还是胖成一团的身材,可平日的笑模样和频频点头却没有了,有的只是不停地催着罗瑞卿快上车。坐在一旁的陈丕显也显出与往日的不自然。往常他们有机会坐到一起时,总是谈个不休,这次陈丕显虽然也时常说几句话,掩饰着尴尬,话题却有些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快到目的地时,陈丕显说:“这次不住锦江饭店了。锦江饭店人都住满了,住不下,另外为你们找了一个地方。”
没等罗瑞卿问个究竟,车子已经进了建国西路618号,停了下来。罗瑞卿钻出车门时,发现这是一个小院子,一座二层小楼前站着岗。陈丕显指了一下:“你们就住那个楼里。总理和小平同志都在房子里等你。”
这句话却让罗瑞卿吃了一惊。郝治平的脸上也觉呼地热了起来:不是来参加会议的吗,怎么要先个别谈话。按他们的经验:个别谈话不会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有两位高层领导同时出现的场合。好事是可以一个人传达的,但坏事或者难事必定有两人以上参加,以免难谈和有人作证。
罗瑞卿被引到一间会客室。周恩来和邓小平已经坐在那里等候和他谈话。与此同时,郝治平也被其他人叫到楼上去了。她看到楼梯口和会客室门口都站着一些公安人员,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王鉴也在场。凭着她在公安部工作过10年的经验,她清楚自己和丈夫是被看管起来了。
郝治平侧耳听着楼下会客室的动静,听不清楚。她想下去看看动静,被拦住了。她越发着急起来,她知道可能有祸事临头了。当她听到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确认周总理和邓小平已经离开后,就急忙朝楼下走。在楼梯口,她看见罗瑞卿正要上楼,脸色灰暗,浑身疲惫,站在楼梯前迈不动步子。王鉴副局长上来搀扶他,被他轻轻推开了。他是想自己上楼,可连上楼的力气也没有了。郝治平三步并着两步,下去将罗瑞卿搀上了二楼房间。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罗瑞卿轻轻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郝治平问他:“这是怎么了?到底什么事啊?”
罗瑞卿看看了桌上的茶杯,想拿又没拿,缓缓地说:“开会了,说我反对林彪,封锁他,对他搞突然袭击,反对突出政治。说我伸手。我没有!”罗瑞卿的声音大起来,“我没有伸手。我的工作都是党中央和毛主席任命的。我没有封锁他。我该和他讲的都和他讲了。就是有些问题我向总理、主席直接讲,听他们的指示,这是应该的。而且林彪知道,谁都知道的……”
罗瑞卿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他的神色有些激动:“我没有反对林副主席,没有伸手,没有反对突出政治。杀了我的头也不能承认这些。我要见林彪!”说完,他就打电话给周恩来,开始没人接。他觉得周总理能够替他说说话。在会客室,周恩来讲了这次上海会议的内容,随后转述了叶群代表林彪在会上对罗的指责。周恩来也传达了毛泽东所说的“反对林,还没有反对我”的话。邓小平传达了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意见,即:一、情节是严重的;二、同彭、黄有区别;三、从长远看,还是有成绩的;四、中央未察觉也有一定的责任;五、党的方针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认真地改,仍然准许革命。
周恩来的电话通了,罗瑞卿急迫地说着,他要求去见毛主席,去见林彪,他相信自己能把一切解释清楚。
周恩来大声地讲着,声音有些激动:“太天真,你太天真了!”
罗瑞卿很少听到周恩来这样说话,心情反而平静一些。
周恩来还是告诫他:“你不要激动,不要到主席那里去,也不要到林彪那里去,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告我们一声。”听到罗瑞卿的答应后,周恩来又说,“这次开会,为了避免历来开会的副作用,采取背对背的办法,你可以不参加会。”
罗瑞卿只能接受这一切。
好在上海会议是个神仙会。不许记录,不许录音,一切只限于会上。虽然说是批判罗,但远没有形成敌我态势,会后还是有不少人来坐一坐,与罗瑞卿说些与会议无关的话题。当时只能这样。(此前后内容,参照郝治平的回忆,转引自罗点点回忆父亲的文章)
在他们居住的618号里,细微地觉出罗瑞卿变化的,自然是他的妻子郝治平。就几天的时间,她已明显感到丈夫从一个生龙活虎、坚定自信的人一下子变得无可奈何。不能参加会议,又不能去见毛主席,受着天大的委屈,无法辩白,真是说不出的味道。这5天里,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院子里走一走。那个院子有一条不到20米的通道。他们就从住房的门走到院子的门,到了收发室往回走。就这样一来一回地走。那时已经有人在监视他们了。他们自己也根本没有心情出去。就是心里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后来,周恩来和邓小平又一起来找罗瑞卿谈话:“主席说了,没有这三条(指反对林彪、反对突出政治和向党伸手),有别的,可以检查别的。”
罗瑞卿弄不懂地问:“别的有什么呀?”
“你和别人的关系不好。”
谈话后,罗瑞卿将此告诉郝治平,郝治平就对他说:“关系不好,那就检讨关系吧。”
所谓的关系不好,就是说罗瑞卿在工作中不尊重老帅。其实不然。刘伯承元帅听到这个说法,就说:“我这个人身体不好,进城后不能做什么工作,罗长子还是往我这儿跑,有事同我商量,我倒没有什么感觉。”
12月16日,就是罗瑞卿被允许离开上海回北京的前一天,周恩来和邓小平受毛泽东的委托,又来找罗瑞卿,他们告诉他说,毛主席对林彪说,反对你,还没有反对我呢。就是反对我到长江里游泳,还是一片好意,这是一。第二,主席说,如果没有这三条,可以把问题先挂起来,中国有很多问题都是挂起来的,挂几百年不行,还可以挂一万年。有什么就检讨什么。还说,罗的工作是有成绩的。主席讲,这个事,告诉罗总长回北京,回北京再说吧。
那天,邓小平的夫人卓琳也坐同一辆车来了,当他们三个在楼下谈话时,卓琳就上楼来找郝治平。她劝了她一阵,郝治平问她:“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发了些什么文件?”
卓琳说:“不要提了,不要提了。这次开会和过去什么都不一样,非常神秘。我们这些当秘书的都看不见文件。都是小平同志自己装在口袋里。看完了,谁交给他的就退给谁。”
后来贺龙夫人薛明回忆说:贺老总也是这样,发了文件就自己装在口袋里。后来,两个口袋装得满满的,也不让她收拾整理一下。
郝治平又问卓琳:“你看到什么人了吗?”
卓琳说:“谁也不走动,不串门。不好串门呀。”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这个问题本来可以不这样办,但是现在已经这样办了,那么就这样子吧。让总长好好注意身体。回北京后家里还有孩子,可以解解闷。”
郝治平对卓琳说,她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她打开随身带的大本的《毛主席语录》,翻到关于要做老实人那一段话,让卓琳看。毛主席说,陈独秀、张国焘等等不是老实人,不老实的人没有好下场。马克思、恩格斯是老实人。郝治平说:“我这几天就靠这一段过日子,要是没有这句话,我这日子过不了。”
卓琳说:“不要想那么多,还是照顾好罗总长的生活。”
说着,两人都掉了泪。
17日,他们和周恩来、邓小平、李富春等一同回北京。在飞机上,郝治平碰到陈毅夫人张茜,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
张茜说:“陈老总没开完会就走了,说他有事,又没什么好说的。”
到了北京,原先因为老房子维修,他们暂住钓鱼台。罗瑞卿觉得那里有外宾,不好,就搬到了新六所二号楼。
有关上海会议的情况,在《康克清回忆录》中也有述及:
1966年1月下旬春节期间,朱老总参加上海会议后辗转到杭州。见面后,我发现他常常独自一人叹气,我关心地问:“你有什么不好过?”
“没有什么。”他说得有气无力。
“不会没有什么吧!”
几十年的相处,我对他已经十分了解,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使他不舒心的事,经我再三询问,他也不说。后来他烦了,喊了一声:“不要问了!”
过了一会儿,老总的秘书悄悄对我说,这次上海会议批判罗瑞卿,说罗有篡军反党的野心,撤了他中央书记处书记、军委秘书长、公安部长等职务。以后我问老总是否为上海会议的事心不畅,他叹了一口气说:
“肃反肃到我们党的内部核心。是真的?是假的?弄不清楚。罗瑞卿那些事都看得见,他办的每件事都报告过中央,经毛主席同意的,说他篡军反党,无法让人相信。”
他在屋里低头沉思,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又说:
“为什么要撤?这不是撤一个罗瑞卿的问题,像这样可靠的人都撤,打击面宽了,真假失去了标准,今后党内要不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