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文又说,白居易“攻击盐政主持人也是错误的。”怎么能把贪吏与“主持人”扯到一起呢?《重赋》云:“厥初防其淫,明勅内外臣。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这里指责的是枉法者,并没有一概批评朝廷的主持人。另外,该文还列举杜佑、李巽、李鄘等一代贤相名臣,说他们主持过盐政,因此白诗抨击错了。这真是冤哉枉也。白居易揭露的分明是贪吏,是国贼禄蠢,这与杜佑等人何干?何况谁又能保证贤相手下无贪吏?倘出了贪吏,难道就不容批评?就是抨击贤相?事实上,白居易不只是旁观者,而且还是深知其害的人,在《论和籴状》中他说过:“臣久处村闾,曾为和籴之户,亲被迫蹙,实不堪命。”而且他在任畿尉时,“曾领和籴之司,亲自鞭挞,所不忍睹。”
《捕蝗》本是斥兴元元年河南长史借天灾渔利百姓的诗。可该文却曲解说是,“针对开元四年汴州蝗灾事件而发的。”按:开元四年距兴元元年已六十八年,中经肃宗、代宗两朝,而白居易写诗时相距已近百年,怎能说这是针对“汴州蝗灾”而发?开元四年姚崇主张捕蝗,倪若水拒捕说:“蝗乃天灾,非人力所能及。”姚是正确的。但白居易所言乃德宗兴元、贞元年间连年蝗灾之事。此时有朱泚、朱滔、李希烈、李怀光之乱,弄得京城失守,百姓乱离。西平王李晟上书曾言:“今河中斗米五百,刍藁且尽。”《旧唐书·德宗纪》载:“兴元元年,是秋螟蝗蔽野,草木无遗。贞元元年……蝗自海而来,飞蔽天,每下则草木及畜毛无复孑遗,谷价腾涌。”白居易和倪若水不同,白诗主要在痛斥天下政乱:“兵久(革)伤阴阳”,老百姓已处于“天热日长饥欲死”的水火之中,大地已“不见青苗空赤土”,可是“河南长吏”却还以“忧农”为名,强令百姓去“昼夜捕蝗虫”,这不是活活逼民走上死道么?他之所以推崇“古之良吏”以及“文皇仰夭吞一蝗”,实乃渴望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不要使天灾人祸加重,不要使濒临死亡的饥民加上“重劳费”,造成“一蝗虽死百蝗来”的更深重的苦难。因此,该文批判白居易“站在腐朽昏庸者的一边”的结论是完全错误的。
§§§第29节一字之差后果严重——为白居易诗一辩
读舒芜先生《伟大诗人的不伟大的一面》,不禁大为惊诧:怎么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大诗人白居易竟给戴上“老流氓、老淫棍”的高冠?怎么竟是曾被戴过高冠的舒芜先生给戴的呢?
是什么原因把舒芜先生激动得“实在忍不住愤怒”,以至“如箭在弦,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给戴上这顶高冠的?舒先生说:“看到‘三嫌老丑换娥眉’之句……觉得在中国古时男子狎弄女性的诗文中,这是少见的无耻恶劣”。
且看白居易《追欢偶作》全诗:
“追欢逐乐少闲时,补贴平生得事迟。何处花开曾后看,谁家酒熟不先知?石楼月下吹芦管,金谷风前舞柳枝。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娥眉。乐天一过难知分,犹自咨嗟两鬓丝。”
不知据何家版本,舒先生竟将“十听”写成“十载”,一字之差,舒先生便拟白居易口气自解这两句诗道:“我家里养的家妓,每过三几年,我就嫌他们老了丑了,又换一批年轻的进来,十年间换了三次了。”舒先生对“家妓”还有自家独到的界说:除歌舞技艺服务之外,还“逃不了性服务”,甚至还要“奉主人之命为客人提供性服务”,“这些家妓十二三岁,最多十五六岁时买来”,“玩了三几年,人家也才十八九岁,就嫌人家老了丑了,当废品处理掉,再买进一批新鲜货色,一而再,再而三。”
抄到这,不禁想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老话,好好的一首闲情诗作,怎么招惹出这么多罪名来?
稍能平心静气读乐天这首诗,就不难发现:何处、谁家、“石楼”、“金谷”,都不指白家,而是其友人家。“十听”二句是承五、六而成的一对律句,都在写歌舞。七句承五句,写声乐的多次变化,婉转动听;八句承六句,写舞艺的柔美动人,常以年轻轻盈的舞女换下舞艺较差的舞女。这一方面在状写歌舞之盛,另一方面也在赞颂主人待客之盛情,不厌其烦地更换新人新曲新舞以使宾客尽欢。结联呼应首联,言自身以“追欢逐乐”想弥补昔年忙于公务忽视休闲的缺憾,但对比年龄,常常感叹此时已是过分之想,年迈衰退,实不堪享此清福了。
舒先生不顾全诗的结构内涵,孤立地抓住一点不计其余,而这一点还是经过任意篡改或附加的。试问:“十载”怎能与“三嫌”对举?“嫌”属动词,“载”乃量词,动、量能相对么?“春啼”,既喻歌唱,与之对应的“老丑”自当形容舞技。“变莺舌”,变换歌喉、曲调,让更动听的来演唱:“换蛾眉”,自当是变化舞姿,舞套,让更轻捷的来舞了。这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性服务”之意呢?明明是在友人家,又怎能冒出白氏的“家妓”,既未说“白氏主家妓”又何以演绎出十二三岁买进、十八九岁嫌老丑而处理掉的说法?让人不禁联想到舒先生大概是把现代有人玩“雏妓”的罪恶丑行强加到白居易头上的吧?舒先生既没亲眼见过白家的“家妓”有过“性服务”,又未从文字中举出具体证据来,凭什么又为什么要硬给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脸上抹黑呢?如果舒先生的论文成立的话,不是任何古人游宴听歌观舞的诗词都可诬指为“流氓”“淫棍”行为了吗?望风捕影,无中生有,故作惊人之笔的舒先生请息怒吧,还白居易一个清白不好吗?
§§§第30节从“杏花村”探得杜牧在并州的一段军旅生涯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杏花村”是实指还是泛指?从诗人所描绘的环境、气氛、心态及对话问答看应是实景实情,故“杏花村”当为实指。但实指也有两种解释。一可以说:“远处开满杏花的村落里有酒家”;二可以说:“远处就是杏花村酒家”。两说都讲得通。大多研究者都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于是,探讨“杏花村”究在何地的文章便纷至沓来。
这些文章大多受新旧《唐书》杜牧传文所述其居官地域的局限,便在其任所寻觅“杏花村”酒家。如清人郎遂在其所撰之《贵池县杏花村志》中,即肯定此贵池杏花村即杜牧诗中所指之地,并将此诗收编志中。《江南通志》也附此说。安徽贵池城西确有一杏花村以酒闻名。但诗人既贵为池州刺史,何至于在“雨纷纷”中去城外询问“杏花村”酒家?一他应知杏花村产名酒,不必问牧童;二他想饮此酒,当早有人馈赠,岂用刺史亲自去寻求?又一说,江苏《丰县志》《徐州府志》记述丰县城郊有个杏花村产酒,所以将杜牧此诗收入《志》中。按:杜牧既未在丰县任过官,又未曾到此地游历过。有人说他从池州、睦州、宣州回京都要走运河,奔宋州、汴州旱路。但由运河登陆应在徐州,如绕丰县就太远了,况且丰县又不是运河水旱码头之地。此说尤不可靠。再有一说是指山西汾阳盛产名酒的杏花村,可有人据缪钺所著《杜牧年谱》说杜牧从未到过边塞或并州。
这汾阳杏花村说,本已说到点子上了,可单凭缪氏所著《年谱》给否了,实在遗憾。缪先生是研究杜牧多年的著名学者,不知为何却忽视了杜牧集中《并州道中》这首诗:行役我方倦,苦吟谁复闻?戍楼春带雪,边角暮吹云。极目无人迹,回头送雁群。如何遣公子,高卧醉醺醺。
一个“我”字,说明是诗人自抒情怀之作,是亲于道途中的吟咏之作。“行役”,官吏为公事而去外地奔走服役也。“倦”,说明在外行役已久,颇有不胜劳苦之感。最引人注目的是“戍楼春带雪”,“戍”,以武力守边也;“戍楼”,边防军之堡垒也,泛指军营。说明“行役”,乃从事军旅作战之职务。“春带雪”。点明时当北方早春。那么距清明当不会远了吧?“苦吟谁复闻”,边地无诗友亲朋,“极目无人迹”,孤独苦寂之极。末二句,思酒浇愁之情己流诸笔端。并州,周朝为十三州之一,辖领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等九郡。至唐改为太原府,辖区有所缩小,但习俗仍称太原南北交通为并州道。杏花村在太原西南与汾阳之间,此地水源丰富,《新唐书·地理志》载:文水西北二十里有栅城渠,贞观三年民相率引文谷水溉田数百顷。西十里有常渠,武德二年汾州刺史萧恺引文水南流入汾州,东北五十里有甘泉渠,二十五里有荡沙渠,二十里有灵长渠,有千亩渠,俱引文谷水,溉田数千顷。杏花村正在这些水源包围之中。故自北朝以来,即以产酒著称于世。今杜牧途经此地,恰值清明。人们来来往往上坟祭祖,伤心悲痛得“欲断魂”之际,诗人不禁想到前不久曾发夙愿:“如何遣公子,高卧醉醺醺”。今过杏花村,岂有不痛饮之理?
杜牧传记既记述他一直在京城及河南以南地域任官职,何以此诗写于“并州道中”,何以又“行役”,又驻“戍楼”,以至“借问酒家”,欲一醉方休呢?这就引出杜牧生平史上的一段疑案:曾到泽、潞、并三州直至青冢、黑山、拂云堆西域诸边塞,参与过李德裕平胡戎、息泽潞的战役军事活动。
本传上没有只字述及杜牧曾有过军旅生涯,但却引过杜牧上书论泽潞之战及平胡之策的文字。而李德裕恰恰采纳了杜牧的策略,才赢得军事胜利的。而史传上说上书时杜牧为黄州刺史。黄州在湖北长江北岸,距泽潞及并州千里之遥,距胡戎更是长达万里,杜牧何以对山川地理及两军情况了如指掌?亲身临敌的将帅尚需派人侦探,集军师参谋共议,而况杜牧只一南方文官乎?据此推测杜牧似曾参与李德裕军幕。本传上有:“宰相李德裕素奇其才”的话,可为佐证。更为具体的证据在杜牧的诗集中。请看《东征长句十韵》:上党争为天下脊,邯郸四十万秦坑。狂童何者欲专地?胜主无私岂玩兵?玄象森罗摇北落,诗人章句咏东征。雄如马武皆弹剑,少似终军亦请缨。屈指庙堂无失策,垂衣尧舜待升平。羽林东下雷霆怒,楚甲南来组练明。即墨龙文光照耀,常山蛇阵势纵横。落雕都尉万人敌,黑槊将军一鸟轻。渐见长围云欲合,可怜穷垒带犹萦。凯歌应是新年唱,便逐春风浩浩声。
这首诗正是写会昌三、四年平泽潞战役的。会昌三年四月杜牧曾向李德裕分析泽潞形势及作战策略,说上党自安史以来,即忠于朝廷,从不附逆。建中之后,“窘田悦,走朱滔,常以孤穷苦寒之军,横折河朔强梁之众。”如今“人心忠赤,习尚专一”,“风俗未改,故老尚存”,所以刘稹虽想强逼上党军反叛,而上党人“必不用命”。于是献计曰:“若使河阳万人为垒,窒天井之口,高壁深堑,勿与之战。只以忠武、宁武两军,贴以青州五千精甲,宣润二千弩手,径捣上党,不过数月,必覆其巢穴矣。”(《资治通鉴》)果如杜牧所料,会昌四年三月收复泽州,距上党二百里,又连克太原,至七月灭刘稹,收复潞州,真的实现了“凯歌应是新年唱。便逐春风浩浩声”。史书说:“时德裕制置泽潞,亦颇采牧言。”杜牧如不在李德裕军幕,如不是亲临战地,能对形势分析得如此详尽么?能提出如此合乎实际的战术么?能写出如此亲见亲闻、预测精确的胜利凯歌么?
不只此也,杜牧还有《押兵甲发谷口》《三川驿伏览座主舍人留题》《边上晚秋》《游边》《边上闻笳三首》《青冢》《河湟》《今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降,臣睹圣功,辄献歌咏》《闻庆州赵纵使与党项战死》等边塞诗。《旧唐书·本传》称:“武宗朝诛昆夷及鲜卑,牧上宰相李德裕书论兵事。言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间。盛夏无备,宜五六月击胡为便。李德裕称之。”《新唐书·本传》还详引了牧上书的原文。“日暮浮云堆下过,马前逢着射雕人。”“黑山南面更无州,马放平沙夜不收。”“白沙日暮愁云起,独感离乡万里人。”“威加塞外寒来早,恩入河源冻合迟。听取满城歌舞曲,凉州声韵喜参差。”这些皆亲历亲感之词,不到边塞者岂能道出?《新唐书·本传》记述:“宰相李德裕素奇其才。会昌中,黠戛斯破回鹘。回鹘种落溃入漠南。牧说德裕不如遂取之,‘以为两汉伐虏,常以秋冬,当匈奴劲弓折胶,重马免乳,与之相校,故败多胜少。今若以仲夏发幽、并突骑及酒泉兵,出其意外,一举无类矣。’”德裕采纳牧计,果取河湟之胜。又载:牧尝注曹公所定《孙武》十三篇,又著《守论战论论原十六卫》。故崔道融有诗云:“紫微(牧曾任中书舍人)才调复知兵,常遣风雷笔下生。”结论是:杜牧曾于并州清明访杏花村酒家且有二三年军旅生涯。
§§§第31节何其满乎的治学态度
何其满乎的治学态度——读何满子《为旧文化续命的言情小说与武侠小说》
文章《为旧文化续命的言情小说与武侠小说》,此文理应从学术上对这两类小说发表个人的一些看法。却不料,何老先生竟对文学界和学术界大动起肝火来。说什么“有关人文精神的重大问题,而今不少教授学者也还没有弄清楚。”又说,“鸳鸯蝴蝶派小说、武侠小说、社会黑幕小说等等代表旧的人文意识”,“能诱使数量颇大的读者沉迷其中,也受到某些批评家的膜拜,其中不乏以新文学理论权威自命的学者、教授,还有某些文化教育官员”。“没弄清楚”,尚可原谅;而“沉迷”以至“膜拜”,这还了得!大有何老不出山则“新人文主义”、“新文学理论”将无法挽救之势。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何老对新旧人文主义究竟掌握了多少资料,做过多少研究,不得而知。但仅从何文中我们已知何老对他所指责的“旧人文意识”代表作——琼瑶和金庸的小说以至电视剧是“不屑看这类无聊玩意的,也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给它”。这真令人费解:你老人家既从未看过人家的“玩意”,为什么竟然断言其为“无聊”呢?又为什么说这类作品是“和旧的人文意识联系着的”?是“对旧观念宣扬,是文人故作狡狯博读者一乐的消遣之作,是复活中国古代小说中最粉饰生活、最背离人生、主体人格孱弱、艺术构造上最模式化的品种。”“它所显示的不是生活真实,而是生活的蜕壳,剥去它的时新语言,剥去它从西方小说中抄来的情节葛藤,剩下的便是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书中的男女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空管里的人物,他们只是为爱情才活着,才啼笑,才被克隆出来的。”等等一连串大帽子。
我虽未读过琼瑶的小说,但至少读过她的《自传》和《剪不断的乡愁》,看过她小说被改编的几部电视剧。知道她因写第一部小说《窗外》而得罪了父母,气得丈夫和她离了婚,因为她把父母和丈夫都写入作品中,她太面对人生了,写得太真实了,叛逆精神太强烈了。这样不顾一己利益、正视人生的作家,怎能被斥为“故作狡狯”呢?
我看过琼瑶的电视剧,大多写的是清末民初的故事,从这点上说它是“为旧文化续命的”是不错的。爱情,自《诗三百》直至《西厢记》《红楼梦》,三千年来“续命”不断,而爱情小说又大多写的是才子佳人,宝黛正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在小说里黛玉至死、宝玉到出家,一直“为爱情才活着,才啼笑”,这还没听有谁说不该如此。何况琼瑶笔下的青年男女已处于宝黛之后的时代,他们已意识到阻碍、破坏、扼杀他们爱情的是那些封建家长、族长,一切封建统治势力。他们为了生存,为了维护爱情利益,被逼走上逃生或反抗的道路。这难道不合新人文精神吗?
在琼瑶电视剧里,既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缠绵不休,更没有屏间床上浴盆汤中的色情渲染;她把故事的主人公总是放在生活矛盾的纠葛中,即使写两情私语,也都是商议对策或互表在困境中彼此的忠贞不渝。这何谈“诱使、勾引、沉迷、如醉如痴、消闲一乐”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