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香樟树在我们相遇的那个夏末初秋还茂密得不像话，似乎想要违背自然界的规律。后来春天的温和苏醒了，它们却开始纷纷洒洒地落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在春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打出很轻的声响时看到那些仍绿的落叶，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无端地感到忧愁起来。好像人会突然间消失不见，就这样离开，再也没见过。
后来就这样很慢地成长，记忆里余越大多时候是极聪明的女孩子。
阳光很亮眼的下午我依照习惯想去找唯一的朋友，跑到她家的铁门前看到旁边墙壁上有一幅白色粉笔画出来的画，画得很重，像我平时写字的力道。也许她画画一直不太好，画面上只有一个简陋的大房子，房子上写着“中国银行”，下面门口画着一个小女孩，双辫子，头顶上是“越越”二字。我便极快地懂得她去了银行，再转身跑回家里，对我们的心有灵犀感到窃喜。
对于骄傲的感知是二年级那一年，我们成为了新生里第一批少先队员。面容肃穆地站在升旗台前听大队委员宣读豪情的句子，身旁一对一的是高年级的学生。
一声令下，庄严宣誓，身旁的大哥哥大姐姐接过我们手中被熨平折好的红领巾动作不太娴熟地为我们系上。当四五年后我作为高年级为新生系上红领巾时，我才明白他们的手法为什么会不娴熟，所幸我还系得相当好。一切仪式结束后，余越也一脸兴奋不停抚摸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我仿佛也听得很清楚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咚、咚、咚”，浑身像流满了沸腾的血液。宣布解散，我们迎着干燥的风如同两只刚找到路的迷途的鸟，张着双臂跑向操场，她的小白色皮鞋踏在地上有清脆的声响。天空很蓝，时光还很静好。
我们很慢地成长，所以必定要遇到学生命途里所惧怕的分数。一起坐在我家天台上吹风原本只是一种消遣，随着年数的增长却开始变成迷失的地方。年幼的时候我们喜欢坐在上面看着远方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一大片天空，纯蓝变成玫瑰红，厚厚的云彩堆积成火烧云，好像一不留神天使就会右手旋转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降临在面前挽住我们的手，微笑着喊我们公主。而三年级之后她在那里流了很多泪水，抽噎地回头看我，说又考砸了数学应用题错了一堆才考了六十多分。高楼的凉风吹来，拭干了她脸颊上的眼泪，我远远站在她身后看夕阳脆弱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周身的光芒比不上滚滚落下的泪珠反射的光亮，可再也不像想象里会飞出来的天使了，天使不会哭泣。我只是恐高，所以总是不敢像她一样走过去坐在天台的边缘晃动双腿，但她的难过还是催动我走到很靠近她的地方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说成绩就像跳跳球，摔得越惨就会跳得越高。其实我也并不确定她下一次会不会考好，但下意识就这样安慰起来。浓郁的悲伤气氛里我抬起头看正上方的天空，纯蓝色已经被稀释了，好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就渐渐地在发白，就像老照片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泛黄起来。
再往后的时光，关于她的片段突然被剪开来。她走了，搬到了一座我找不到的城市。她在一起走过四年后的夏天里依然笑着看着我，一如四年前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我们都开始不爱笑了，她每次悲伤之后好像都把消极情绪转移给了我似的，她还是会勉强笑出小酒窝，我就看着她也笑起来。但心却都开始沉下去，我们都深知不快乐却还是要笑。那时候的我们就开始日渐成熟，比同龄人更懂得悲伤的重量。在那天的暴雨里她背对着我锁上了她家暗红色的铁门，雨水落在香樟树叶上啪啪作响，她声音抹掉了平日里的甜美，很凉很凉地说她要搬家了。她看着那些香樟树垂下了眼睫，说或许再也不回来了。我就呆呆地看着她锁门的背影，暴雨唰唰落下，打在我裸露在短袖外的皮肤上，有点冷。
于是她真的离开了。
我吸了几口稀薄的凉空气，仰起头看到天空的颜色又变淡了。
初一的寒假夜里我听到轻微的声响，似是我骨节拔高的声音。然而声音越发大起来，是铁门晃动的声音。“是她回来了吗？是她回来了吧。”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叫喧起来，我推开玻璃窗往那边看，一个人影晃动却看不真切。
我急忙穿了件大衣跑下去，夜风吹着还是很冷。地面有积雪隐约反射出浅淡的银光，不小心脚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稳住。记忆里就想起还小的时候她有一日找我玩，我在窗户处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我，却踩到沙子上滑倒，膝盖擦破得很严重，被涂上了紫药水后的一个学期都是我搀扶她去上学。想到她那时还故作不疼的笑，我鼻子有点酸，咧咧嘴学她笑，呵出的气很快融入夜色里。
不是她。
我盯着那个人的身影判断了很久，失望地回头。夜风吹着跑到我的怀里与我拥在一起，好冷的夜。抬起头只有一轮不圆的月亮，星星都隐匿在夜空深处。身后试探的声音很清晰，又不太现实，那个人推开了铁门，吱吱呀呀，她问我：“你是程静以？”我顿住了，这个声音我没有听过。
“我是卫水淼。”她搓了搓冻红的手，因为寒冷而声音颤抖，“和余越是朋友。”
我错愕地看着她，胸腔里的热血突然喷涌。我想问余越去哪里了，还会不会回来，过得还好吗，为什么要离开。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泪光点亮了眼睛，就定定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微胖的身体不住地抖。我突然地笑了，对她说明天天亮会来找她。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将家具搬运到那扇铁门前，香樟树无精打采，像见了外人似的提不起兴趣。卫水淼坐在香樟树下讲了关于余越在那座城市的事情，最后告诉我余越留在了那座遥远的城市里，而她家买下了这里。那些话后来我都想不起具体的了，香樟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和我一直的沉默替代了记忆。
余越离开之后我没有再遇到像她一样温暖爱笑的女孩了。卫水淼也很爱笑，我甚至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她就是余越。于是我们就不可阻挡地待在了一起。卫水淼喜欢绘画，而且画得很好。在某个秋季她跳跃着踩碎路边的枯叶，听叶片破碎时咔嚓咔嚓地响。她挥舞着双手，微胖的身体看起来储藏了很多能量与想法，她没有转过身看我，只是面向前路大声地喊：“静以，我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服装设计师。”
我快跑到她身边，看到她的眼神发亮。那一刻，她也会发光。
我记得她唯一没有在我面前笑的那次。我们坐在春初的小河边。流水潺潺声很浅，听到婉转的鸟叫声突然感觉苍凉，我没有说话。她脱掉鞋袜将脚伸进河水里不停地摇晃，河水就被激荡出来，春天的气氛还不是很浓。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脚小心地放进河水中，凉意一下子传到心里，我突然被吓得一激灵。中考在即，她的成绩一直不好，现在的她极像当时因为数学考砸在天台上哭的余越一样，爱笑却收敛了笑，无助茫然。这些年来我越发不会安慰人，所以连成绩像跳跳球的那个比喻再也没有拿出来。很安静地陪她坐着，听她说话再随声附和。很浓的离别感莫名地出现，春雨适时地落了下来，落在河水里又溅出来。
我坐在中考考场里的时候，卫水淼已经离开去了中专。
那个独家小院再次易主，接手的是一个世俗的白领。卫水淼陪了我两年半的时间，她没有让我看她离开，我们都怕会掉眼泪。那个白领砍掉了香樟树又铺上了水泥。甚至翻新了铁门。这里多年来环绕的淡淡香气终于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冷漠气息。
她们都走了。
天空的颜色变成惨白，我已经找不到了小时候用蓝墨水画成的那幅画了。
中考顺利，我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星光很黯淡，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猛烈拍击着窗玻璃。沙尘被卷起，这些年来这小城的环境也被严重破坏了，我很少再见到蔚蓝的天空了。
妈妈说觉得我长大了。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身走上了天台。风很大，把我的衣袖都吹得鼓起来。初中毕业后的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带走了一个紫色的心形气球还捡起了一朵在送行会上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塑料花。人流拥着离开，它们静静地躺在地上。我以为它们足够让我一直回忆一段时光，到了现在气球已经缩小成最初的样子，上面还沾有一层薄灰，干瘪得像是我如今已经不太多的情感。
我终于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吹风，很远的地方灯火闪耀。隐约幻化成一片蓝天，上面流云行走。我一直在看，看久了才发现所看的景象已经变换得很不一样了。她们都像那些流云，不打招呼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用纯白色点缀过我的蔚蓝世界又飘逸离开。天空渐渐稀释了那种蓝，而流云也不见了。
我闭上眼睛流泪，思念像巨大的藤蔓肆意疯长。
再见了。
§§§第2节戏梦
沉香炉的烟锁在夜里。
沈梳琴倚在梨花木椅上，她卷起一缕头发一圈一圈绕在白玉簪子上。五更灯描出昏黄的光圈，一层一层地将她围住，在这样令人安心的夜里。
“噫——这长长的夜。”她叹了口气，但那声气也很快地消失在了空气里，绕了个圈，掉入了不知是谁的梦里。
“梳琴，陆少爷来了。”二姑母从门外探入头来，门外的玉兰花细细描摹着一秒一秒的寂静，梳琴的寂静。
陆少爷是梳琴的婚约对象，照着礼数他总往沈家跑来看看梳琴带点儿礼物。
梳琴下了楼，刚梳的头发上还散着桂花油的味儿。她将头发向后拢了拢——尽管没有掉落的发丝。
梳琴低着头看着水门汀。她嘴里像是嚼了一片甘草，嚼了许久只剩下点依稀有点甜苦味的渣。她知道现在新文化提倡的自由恋爱，而沈家和陆家自然也是要做出副新派模样的。虽是两家父母早就定好的婚约，但也要像时下年轻人一般时常看场电影送点礼物。
“梳琴，出去走走吧。”陆少爷轻轻地拉过她的臂，他们就一同出了大门，仿佛身上还残余着古旧的檀木香。电车的声音没有了檀木大门的遮掩反倒显得新鲜了起来，带着一种活泼饱满的刺激。她想起自己的家，春天墙角霉烂的青苔，腻在鹅卵石上。冬天是透过镂空雕木窗就可以看见的干冷突兀的深灰色枝干，直愣愣地切断了天空。
转了几条街，看到一个老剧院内还在卖着京戏的票子，梳琴便径直地上前买了票。
“这……”陆少爷有点惊讶，但还是扯了扯西服，向戏院里走去。
戏院里低矮的天花板使他俩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抱歉……”梳琴顿了顿，也是，哪有年轻人出来要看老戏的呢？新文化可不该是这样的……况且一少爷在这儿坐着看戏，也实在是有点难堪。想到这里她又充满歉意地笑笑。
锣鼓紧凑成一叠，然后散开，戏开场了。梳琴其实想说又不敢说，她是爱戏的。
曾有多少次呢？水袖随着她拂动的手臂偷偷地在一缕缕沉香中蔓延着，也仅仅是偷偷地罢了。她曾经在镜子前无数次地幻想自己是台上的角儿，自顾自地舞着唱着，不用管真实的世界，毕竟戏如人生，人生如梦。戏梦戏梦，总也快活淋漓，有过一回自己。
可梳琴呀，向来是最听话的女儿，又怎敢喜欢这家里人都不喜的戏呢。她垂下眼，绞着手里白底蓝花的手帕。
戏开场了。她看到台上演小生的演员，桃红色的烟眼晕染开，淡蓝色的戏服清淡地仿佛不存在一般。像梦，却比梦更薄。像戏，却比戏更淡。
她的心好像裂开了一个口，里面再也装不下她酥麻的心跳。他的眼就这么似有似无地掠过梳琴，像是一场缥缈极了的梦。梳琴垂着头，听见他的声音唱起那缠绵的唱词。一瞬间，整个舞台都变成了她的梦，还有一个梦中的人。
像是在梦境中见过的，伴着那阵慢慢升起的烟。她已看不见周遭的事物，只看得见那袖子一下下甩着，甩着。
他，他。梳琴连忙低下头，一层绯红浸上了脸。她在想，可不该这样的。
她恍然地看完了这场戏，梳琴转过头看见戏院里黑色杆子撑着的灯，散着黄黄的灯光。
第二天她换上了一身藏青色棉布带白花的旗袍，往头发上别了个银丝勾成花儿叶儿形状的发针，边挑了一把素白的洋伞穿过晦暗的厅堂，自水门汀上踏了出去。
她穿过一条条的街巷，来到昨日看戏的剧院，穿了进去。深红色的幕布合着，冷冷的白灯打着，衬得这红色越发地多了几分冷漠孤清的味道。她径直走向了后台，想看看昨日台上的小生。他此刻没有上妆，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长衫。尽管普通——可在这西装马甲的现在，也总算得上是另类的了。她暗自想到，又想起总穿着西装马甲打领带的陆少爷，不免红了脸。怎会无缘无故想起他呢！又想起今日背了家人来这小剧院见这小生，不觉脸又更红了。只得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着唇。
“小姐，有什么事情吗？”他自长衫中款款走来。梳琴可以看见他因为吊眉而在眼梢处淡淡的红痕，还有那清亮的声音。就像是夏天她轻轻推开樟木大门，尘土便飞舞起在炫目的阳光中。梳琴一瞬竟讲不出话来，这可是怎么了，这可是怎么了。她慌忙地在心底问着，可是没有回声。后台散落的老生的胡须就被堆在角落里，一套套戏服挂在那儿静静地垂着不动。梳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耳边又渺渺地回响起那些咿呀的唱腔，好像偌大的舞台上中间只有一个伶人孤独地唱着，唱着。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縻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她幽幽地唱出。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活了这么久，她都觉得自己比戏还缥缈罢了，舞台上的戏落幕了，还有一束打眼的冷光和尘土儿一起飞舞，可是她的每一步都是囚禁在夜里的沉香烟。镂金雕花的香炉也只是寂寥的陪衬，但烟就算升得再高也免不了到了顶就要散去。
她突然想逃离这轨道。然后他走上前来：“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
梳琴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又想起新文化提倡的可不该是这样的做派。便又上前，死眼将他看了遍，嘴里说出的话却依旧像是橄榄在口中含着：“我……曾见过你的。
昨天在这儿，喏，第三排往左数的第五个座位便是了。”
“我也是……曾见过你的。我叫莫寻孟，敢问小姐芳名？”
“沈梳琴。”她短促地发出三个音节。
这可不对了，她可是沈家的好女儿。她想着，回家一定就会全部把这些忘了吧……毕竟，她是最乖的女儿，一切都应按照父母的来。
“寻孟喂——师父来了哟！”那边的小房内传来小伙计的喊声。
“那么……沈小姐，寻孟有事先行……得空，就来坐坐吧。”言毕递过一张名片。
梳琴忙用双手接了，然后看着他走了去。
还是怔怔的。
“吱呀——”她踩着黑绒面的单鞋闪进了房间，急急地推上门抵在门后。她拿起那张名片，才敢确定刚刚的事是真的。就像是风吹过去，树上的叶子掉了几片。
好像没有痕迹，但是你真正去看就会知道，噢，风吹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