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偷采的一朵栀子花,容颜不老。穿蓬松吊吊裙的法师肯定藏有猫腻,因为它的八字须在晚上闪着蓝光。
狐狸精踏雪而来,目标是遗落在墙角的葱头木屐,据说,动歪脑筋的人穿上它可羽化成仙,登上五彩琼楼。
狐狸精很美,还准备用红唇诱惑我上当。幸亏有短腿小矮人帮忙,它们的歌声汇聚成力量,差点吵醒了冬眠的春天。我趁势坐到床头,高声诵诗。从诗集中漏下来的黑白古人一哄而上,七弄八弄地,就擒住了很美的狐狸精。
听说喝红酒可以美容,我就每天抿一小口。就一小口,坚持九九八十一天。
王母娘娘在七千岁寿辰那天召见我,她托着我的尖下巴说:丫的,怎么就像颗青皮葡萄。我思忖半天,不知道她是夸人还是寒碜人。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把随身携带的青菜虫偷放进侍女的香囊。那些肥嘟嘟的家伙,内心骚动得很,在我不知情的情形下长成红脸蛋的蘑菇,真吓坏了可怜兮兮的侍女。
今天是诗人的生日,早上,我撑一叶扁舟前去祝贺。太阳光顺着水波跑得气喘吁吁,连抖一抖身上露水的机会都没有,一不小心就落在后头。
我把自己三岁之后就再也穿不上的开裆裤当作礼物送给诗人。诗人露出健康的牙齿,眼角的鱼尾纹一缕一缕叠加起来。
为了有所纪念,我们用细齿小木锯放倒了院落里的一棵银杏树。闻讯赶来的邻居散坐在青石台阶上,无所事事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游手好闲之辈。树干一倒下来就不见了。我摸了摸留在地上的年轮,抬头看诗人,他已经变成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人。我惊恐地睁大眼睛。诗人拍拍我的肩膀,他说,你会明白的。
我梦见骑马人举着娘的名字在雪地奔跑。我梦见猫耳朵草排队跳进竹篓。我梦见三只小鸟抱成一团冷得直哆嗦。
早晨到底是怎么来临的,我一直想问一问起得最早的人。可是,隔壁的王婶婶说,早晨其实就是把晚上往外拱一拱。这句话说得很含糊,我想进一步问她。但是她撩开上衣,忙着奶怀里的孩子,没有给我留下插嘴的缝隙。
终于有一天,我拼命做完了要做的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连裤子也不穿了,就直接跑到门口。我看见世界还没有被太阳光照亮,空气里弥漫着露水的清凉味道,不爱抛头露面的蛐蛐儿躲在草丛里唱着酸酸甜甜的歌。而娘已经在灶头上下忙忙碌碌,让一天的生活开始动起来了。
我的早晨就这么到来了。
我讨厌不听话的小伍,还因为他话多,总是让我的午觉睡得不踏实。我已经忍他很久了,今天借这一肚皮的火气,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小伍低下头,伤心极了。他忍不住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我塞住耳朵。天哪!小伍竟然变大了,越变越大,我伸出手来也够不到他的一颗脚指头。他的泪水砸下来,弄湿了我全部的衣服。
我乘风筝上天,伸手拍拍他圆溜溜的鼻翼,脸上挤出友好的表情。磨了半天的嘴皮,最后答应买给他棉花糖,他才停止了哭泣,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但是他的裤子被树枝挂住了,拿不回来。知了笑歪了长嘴巴。阳光照着光屁股的童年。
蚕宝宝吃桑叶,我喝的是黑米粥就马兰头。
冬天很长很长,蚕宝宝打了一个呵欠,我看见它的叹息是乳白色的。
我们去屋外扫雪,蓝色的曳尾鸟低徊于空中,像一只能够移动的眼睛。它用女声唱法唱出咒语,把善人困在睡眠里。
它肯定看不见我们。雪还是没完没了地下。如果被蓝眼睛发现,会被当作害虫吃掉。我们屏住呼吸藏在雪堆里,时光的脚步从头顶踩过去,碰了我一鼻子雪。
我走过玉米地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三只鼹鼠的密谈。它们已经够小声了,风还是把不宜公开的内容捎到我的耳朵里。
它们商量好,今天晚上用隐形药水藏好整个家族,然后将村子每户人家的地窖搬运一空。
我跑回村子,用足够的耐心挨家挨户散布这个坏消息。可是大人们很自信,他们把我的话丢在墙角,继续干手头的活计。
后果你也知道了。他们遭受到惨痛的教训,一个挨着一个站在我家门口,像小孩子一样哭红了鼻子。
一只回娘家的乌鸦发现家园已经荒芜,它的黑色翅膀比夜色更浓重。
伤心的乌鸦落在屋顶,用沙哑的声音逆着风喊自己的娘亲。我透过天窗,看见它的黑色爪子受了伤,正流着血。
刮过屋顶的风把时光撕成一缕一缕的静。伤心欲绝的乌鸦愤而振翅,抓起我的小房子飞向远方。我蜷缩在床上,感觉到世界摇摇晃晃。
不知道它飞累的时候,会把我丢在一个什么地方。
我在寒风凛冽的时节,臆想一座城池。那是一座比故乡更温暖比爱更烫人的城池。
我生活在此地,餐风饮露。日子像穿城而过的流水,无头亦无尾。
雪霁云开的傍晚,风停了。破壳而生的太阳并没有普照众人,它只眷顾我一个人,将最深情的回眸写在我俯身凝视的地方。
流连风景的人越走越远,最后忘掉了各自的姓名,就再也回不到故乡。
他们在桃林深处躺下歇息,头顶桃花怒放。梦里雨水如注,醒来就到达秋天。
满目荒芜啊,才知道自己是如鸿如征雁的过客。
我曾在春天,隔着新绿初萌的嫩柳,隔着随风婆娑的烟雨,隔着睡意蒙眬的弯月,看一片湖水。
我曾在冬天,隔着翩跹飘零的初雪,隔着阴郁不开的浮云,隔着绵软多情的暖阳,看那一片湖水。
我站在岸上,有时候坐着。湖水无声无色,近于空明,但我相信,上面必有时光静泊。
我在走过的路上捡拾落蒂的种子,锈蚀的马蹄铁,孩子的小脚印,鸟在春天唱出的音符,一只兔子从遥远的田野带来的风声。
不要开口,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雨露的梦境还在草叶微敛的手心里熠熠生辉。在草木成群、五谷生长的世界,我们都是面蒙尘埃的人,矫情地唱颂海天空阔。
门扉不再为武陵的渔人洞开,这是一片停泊在唐诗宋词幻化之境的天地,担不起万丈红尘的风和月。只有摘下首级、内心澄明的人才可能抵达它幽冥的深处。
一马西去的路上,我把所有的悲悯分给那些面朝黄土、跪着承担一页页黄昏的人。
是什么让人流离失所?是什么引发无尽的乡愁?还有什么参不透饮不够?亲爱的朋友,再给我一点点温暖,就可以穿越那些飘满雪的冬天。
所有的风都吹向你,所有的日子都指向你,所有的麦穗都倒向你,你在落满雪的窗前画明天的模样。在人人都应当珍惜的好时刻,为自己燃一把火,走出一粒沙子的世界,看细水长流,爱尘世风月。
真不应该啊,要不是那天带你去看繁华世界,如今你也不会捏着干巴巴的日子心里抓狂,像怀揣着一只兔子。
雪下得大了,躲在草堆里的小马驹还是忍不住直哆嗦。其实我读透了你的心思,可是没有坐骑,我也不能带你穿山入海。
一个人过冬天,你要慢慢学习如何在想象的世界里取暖,如何用耐心一遍又一遍淘洗那么多过不完的日子。
你长大了,学会了动脑筋,竟然把自己藏在穿衣镜的后面。我找你一上午也没发现蛛丝马迹。我被吓哭了。你出来之后在镜子里狠狠打量自己,转过身来的时候,你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自己把自己弄丢了。
月光朗朗的晚上,我看见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磨镰刀。他像一团影子,只见轮廓,刀却在月光下荡漾着光亮,像流动的银子。那个时候,我正踏着一路风尘赶回家乡,刚到村口,就碰上了这个磨镰刀的人。我一下子嗅到了家乡的全部气息。我都不用开口问他是谁。他是要把月光磨成水吗?
春天什么时候到,芭蕉什么时候绿,我们离别时落下的内伤什么时候痊愈?
你看这样多好,我每天都要确定一下你的模样,有时候想得深了,就要用意志鼓励自己。你离开这么久,生活好像并不非常糟糕,可是我的心上爬满了荒草。
风从屋顶经过,它们的脚步踩出了声音,也只有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它们有这样的兴致出来抖一抖威风。
我把虚掩的门关严实,点上灯,无所事事地坐在床沿,如果有唐诗中的红泥小火炉,我想用雪水煨一壶茶,暖一暖骨头。
不用多长时间,外面就会暗下来。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屋子里灌满了风声。
每一个入口也都是出口。我想在入口处与你把酒言欢,先不说起明天的样子。
你看啊,天色将晚未晚,为什么不坐下来,说一说儿女情长。你看看我们携手种下的玉兰树,月亮还没有升起,她安静地站着,多像一位对爱情沉默寡言的处女。
那么多花花草草像春天一样在平原上铺展开来,放眼望不着边际。微笑了一天的太阳把最深情的一次回眸留给我们,时光静静地停泊在此刻。我们坐下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应该从什么地方切入呢,整个下午我们就这么对峙,是时候让沉默发芽了。
我用尽了一个冬天的阴霾和寒冷,像冰雪初融的大地一样袒露自己。你走得太匆忙啊,所以一直没听到我用骨头在喊你。
诉说是一件难事,你能读懂字里行间隐匿的萧瑟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