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这个词,常被我们挂在嘴边。当一个人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可能会说:好无聊。或者,一个人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也可能会无奈地说:好无聊啊。不过,在我看来,无聊的含义,远不止这些。
那年夏天,我和秆子凭两份简简单单的勇气和热情,就想着出一本杂志。在那种时候放下书本去搞什么文学,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内心愧疚。所有的工作都要转入地下。一本小小的杂志,做起来却千头万绪:搜罗稿件、打字、排版、校对、与印刷厂讨价还价。我们每天中午轮流去一家小工作室编辑文字,下午上课前匆匆赶回来。有时候走进教室时,碰见班主任巡查,我们对视一眼,谁也不说话。
杂志出来那天,秆子像抱着自己的孩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停泊在后门对峙的两个人身上。班主任说,拿过来看看。
那天晚上,我们溜到学校操场,隔着常青藤看天上的星星。夜风拂过的时候,竟然有些冷。秆子问,我们这是为了什么?我想了很久,却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那时候,我觉得无聊。
有段时间,我在机关当秘书。除了端茶倒水,我主要负责充当别人的笔杆子。大部分时间,我坐在电脑前,套用各种公文模板,凭借有限的、模糊不清的材料,炮制一篇篇像模像样的文章。我给这些文章起了一个贴切的名称:注水猪。八两说成一斤,牛粪粉饰成鲜花。我充分调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一次又一次地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凡为高尚,化作秀为真诚。我颇为自己的这种神功感到得意,别人给了我钞票和赞扬。我感觉良好,这种感觉维持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别人交给我一个任务:因为要举办一个N周年的纪念活动,需要编一本类似于名人列传的册子。领导把“名人”的名单递给了我,他说:你再找几个人,一起去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采访一下。于是,我另找了三位文笔不错的学生,加上我,一共四支笔杆子,从这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吃吃喝喝,然后卡拉OK,然后吹牛唠嗑,然后我说起了采访的事,然后有人说大家都这么忙,还有私生活,拿点资料你带回去看着办吧。
回来之后,我拿到了一堆不知所云的采访文章。补充两点:一、与我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二、我们一行四人,在两个城市间飞去飞来,加上食宿,花销不菲。我心里惴惴不安,却只能如实禀报。领导说:内容不重要,你加工一下,修饰一下,美化一下,把册子做得漂亮一点儿,不会有人真的在意里面的血肉,这个册子的作用,只是用来存档的。原来如此!我豁然开朗,惴惴的心放了下来。
我的良好感觉却从此荡然无存了。我这么一个智力发达、四肢健全的年轻人,生活在所谓的大都市,出入有车,食有鱼肉,衣冠楚楚,处处享受着别人的服务,消费着各种各样的产品。可是,我生产的只是注水文章,浪费纸张、油墨印刷出来,只是为了存档,它们甚至都比不上厕纸。我终于对自己的价值质疑了,我觉得无聊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别的事情。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的时候,遭到了异口同声的反对,他们甚至义愤填膺。我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解——明明是我自己想做点别的事情,没有人逼我这样做,我完全是自愿的,他们却好像在反对另一个逼我产生这个想法的人。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以此证明他们其实站在我这边。他们以爱的名义,要打倒另一个我。他们的反对有理有据,情真意切,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我这个俗人,关键的时刻总是掉链子,这次也不例外。我想走自己的路,可是别人在路边一嚷嚷,我就迷惑了。我想,倒不是我生性懦弱,而是因为自己也不明确哪条路是对的。
别人说:你也就适合做这个事情了,那个啥啥啥事情,你做不来的。我不相信自己做不来,我在心里不承认,可我没有争辩,又仔细想想,也许自己真的就做不来,也许自己也就只能这样了。想着想着,我觉得无聊极了,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都丧失了兴趣。就像一个孩子,面对一大箱玩具,心里总以为能找到中意的那一个,可是真的蹲下身来翻找一气,才发现这么一大箱的破玩意儿都不是自己的菜,再转念一想,竟发现与玩具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他自己压根就不想玩了,他失去了玩的兴趣,这多无聊啊。
我想,也许谈恋爱可以让我觉得不那么无聊。伟大的哲学家不是说了吗:人类一切行为的原动力,就是“性”。不是为了获得“性”的谈恋爱才是真的耍流氓。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对谈恋爱的动机有丝毫隐瞒和掩饰。所以,当假正经小姐在我面前奢谈风月的时候,我实在没什么耐心配合她。她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说男为小妖精疯;她说春花秋月何时了,我说还是上床好;她说良辰美景好个秋,我说孤男寡女把魂儿丢。假正经小姐说话嗲声嗲气的,我说你快点,约会也要准时啊。她用一贯的腔调告诉我:你急什么呀,人家正化妆呐。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她用无比复杂的程序把一堆化学元素堆砌到自己脸上,然后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试穿柜子里的衣服。
我站在车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秋天的风吹起了路边的灰尘和垃圾,灰暗的天幕笼罩下来。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帽,被包裹在鼎沸的喧嚣声中,周围的人都兴兴头头地忙碌着(尽管他们的忙碌也未必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义),自己却无所事事地在此傻等。我缩了缩脖子,耷拉下脑袋,腰不自觉地弯了下来。我放大了敏感的触觉,用这个无比卑微的姿态等待假正经小姐,而她迟迟没有出现。我终于失去了等下去的耐心,准确地说,我懒得再浪费时间哄骗她上床了。我其实很担心,等到上床之后,发现那种被哲学家断定为人类一切行为之源的事情,其实也索然无味,那么,剩下的恐怕就只有虚无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无聊的?记不清楚了,反正很多年了,直到现在,我一直没摆脱这种感觉。这很多年过去了,除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我好像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我想,这恐怕是无聊惹的祸。如果真要探根究源的话,我以为,像我这么一个不坚定的人,在没有目标的生活状态下,生活不过是一堆优雅的鸡毛,之所以说优雅,是因为我们必须努力活出个样子,这就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可是,辛苦之后,有了荣耀,骨子里还是挥之不去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