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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向汴梁进发,就不像两天前夜入东京那样急急火火了。
潭渊距离东京百十里,时而骑马,时而缓步当车,浏览沿途风光;这是数月以来,一个难得的轻松时间。
时当初夏,树木尽绿,田里秧苗也有尺多高了。今春一直少雨干旱,进入夏季雨水略多了些。黄绿纤细的庄稼开始挺立了起来,靠天吃饭的农夫脸上开始舒展了许多。
雷三郎此时心情不错,他们的队伍里多了个久违了的熟悉的身影,碎嘴子续四跑前跑后乱张罗,虽然还是口角带着白沫的胡扯白咧,但也使得一路上的气氛十分轻松。
这个续四是在李应那里遇到的,算起来雷三郎自离开梁山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外形干瘪萎缩的续四据说自被雷圣使亲自开导以后表现还是不错的,在梁山周边发展天道分教的时候十分的积极,做为安道全的徒弟的他在有些地方还真充了一阵子“名医”。
他也是不久前随吴用天道总部一起来到潭渊的,这次见到雷圣使等人,看来还很是激动了一阵子。他自然没敢冒失的与雷圣使和武松、石秀这样的首领搭讪,但对于与他最早一起“聆听”雷圣使“神谕”的宋成、晁忠等人可是亲热的了不得;尤其是对于他的同门小边,那可是拉住就不撒手。后来闲暇一点的时候,一直跟随雷三郎的小边也曾含混的说过这续四对雷圣使、燕云十八骑这段时间的神奇经历佩服得五体投地,很想在跟随雷圣使身边。
雷三郎也没忘这个在他初到梁山时,第一批认识的老熟人。眼下东京正缺人手,也就同意带他一起前往,那续四自然是受宠若惊,甚至要感激流涕了。不过,谁都知道也许不多久以后,这位续四的“喇叭”嘴不定又要吹出多少雷圣使惊天神技来,说不定他自己也能吹成了可以飞天掣地的天道十八骑中的一员了。
还有一个事让雷三郎此次轻松了许多,那位契丹女萧银雪被神飞道长沈云带走了。这位萧姑娘从辽境来潭渊的一路,可是给雷三郎找了不少麻烦,整个一当初的秋菱第二,怎么看都像是被那位辽国郡主耶律云英派来监视他的。契丹女子行事泼辣,说话毫不留情,偏偏对她主人又是忠心耿耿。雷三郎急不得恼不得,以军令吓唬她,她就要觅死觅活。北人豪爽,男女之间不那么忸怩,对雷圣使毫不避讳;她平常就像个小跟班一样,几乎是寸步不离,几乎弄的雷三郎好几次哭笑不得。
萧银雪不久就跟妍儿嘀嘀咕咕打得火热,对沈云这位大仙的“神迹”也许就是从妍儿那里听说的。小丫头大概正是崇拜心里最强的时候,经常拉着妍儿往沈云身边凑,一有时间就问这问那。
当时正准备夜入东京的雷三郎,正为身后老跟随个尾巴这件事情犯愁,看到此种情形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与沈云悄悄要求了几句,沈云怪异的笑了一下,满口答应。当天,这个萧银雪就做了沈云的徒弟,而且似乎是个关门弟子。这位沈道爷讲起他那套东西来可是很有道仙风采的,直听得那萧银雪小鸡啄米一样钦佩;也正因为如此,雷三郎的两次夜入东京之行才没有被她缠着。
还不止如此,不知这位沈云总院师用了什么办法,大概是“师道尊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什么的吧,竟然能够把这位萧银雪说服带离了潭渊。萧银雪虽然十分的不舍,对陪她来的十几个契丹黑旗卫千叮咛万嘱咐,哭天抹泪了好几次,但还是跟着沈云去了山东沂山道场。
沈老道也真是有邪的,这真是就叫一物降一物。雷三郎虽也是心内暗笑,但还是摇着头想。
少了这么个累心的“累赘”,毕竟是件好事。其他那些契丹武士离得他再近,也绝对不敢对他颐气指使;面对他们,他雷圣使是完全的、理直气壮的主人。
半路吃饭打尖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叫来小边从背囊里拿出一封信,他一边玩味一边看着。
这是那封数日前来自山东青州的密传信,密信早已用过,倒是上面的明信一直留着。“一首半诗人,总是藏着可不好,还是赶紧再写一首完整的,给自己正名吧。……”
这封信十几天前穆弘道场发来的,具体地点是山东青州。那里是赵明诚和李清照的老家,而且这个传信的天讯信鸽点,就是设在他们家族中的一个什么地方。穆弘和天讯庖厨的人是怎么将信鸽点放到他们那里的现在还不清楚,但易安居士李清照看来应该是在青州家中,从这封给传来的信件内容就是说明了。
前一段时间事情赶到一块了,一直没有心情理会这个。现在歇息在路边茶摊,忽然感到艳阳高照、天高地阔,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中颇有感慨,不由得想回上一封。
他心里想起了数月前与易安居士李清照的几次会面。在东京聚仙楼、在薛漫月的漫雪楼初识,汴梁十里长亭风雪送别,还有在山东蒙山小孤岭赏梅……等等情景,历历在目。李易安不仅是文采青史留名,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智慧的谈吐、进退有据的处事叹服,她的那身材颀长、一举一动充满韵律的优雅形象,很难让人忘记。虽然这封信的署名叫“小梅”,据后来知道是李清照一个侍女,但谁能说这不是李大居士放纵的呢?
文人相轻?李易安倒不是那样的人;这倒更像是一种执着,虽然口气看似有点调侃的意味,实际上倒更像是有“奇文共欣赏”的婉求。事从口出,看来真要是入了哪个行,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易。
不过此时的雷三郎,却没有烦闷的感觉;他似乎心中有许多话,有一种迫切想向人倾诉的诉求。
是啊,他现在堂堂正正生活在艳阳下,可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他们几乎面临灭顶之灾。就在几天前,恶风骤起,平地一声惊雷将他们震醒,那几乎是要把他们打入地狱的灾祸;接着几乎是转瞬之间从大悲到大喜,真似犹在梦中。回想那时的情景,刚刚脱离了一场祸事离身的他,此刻的心情还是十分惆怅复杂。
现在他是刚刚成功的与华盛天道的核心人物、水泊梁山的汉子们完成了一场人生设计,似乎看起来应当有作为、有前景。可是谁能想得到,就在两三天以前同样是他们好险将将从已经扬起来的屠刀下躲过,脑后能不冒凉气?
当他在听到朝廷禁卫、开封衙役已经将要对天道下手的消息时,时间已极为紧迫,只是顾得焦急的思考对策了,并没有来得及顾及想其他。现在稍有闲暇,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却是一阵阵的后怕。
在这个时代,他们这些人说起来其实还是不入流的蝼蚁一样,什么国教、圣使的光环实际上虚到了极点。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在东京汴梁这个险恶之地混世界,一旦皇帝震怒,官场暗算,他们毫无屏障可言。
有一定思想深度的吴用、公孙胜不是很知情,还没有深入的细想;知情较多的武松、石秀、燕青、樊瑞等人都是粗豪汉子,想的大不了就是再举刀枪,大杀一场。后果只有他最清晰,当时若是没有机缘巧合,蒙唬住了那位痴迷仙道的赵佶皇帝,现在他们已经无法理直气壮的行走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了。
从活闪婆王定六机密军机小队汇集的情报来看,官府已经十分接近将要对他们下手了。几方的暗箭都已经搭在弦上,直直的指向他们;阴风起于无形,政治就是这么的黑暗,这是个表面平静之中的暗下黑手!
华盛天道至少是名义上有着前国师林灵素的渊源的,所以他们天生就有天敌——灭掉林灵素的太子系和人数众多的所谓正派官员。当蔡京、童贯等当朝真正掌权者由于种种原因,比如与辽国的关系、密杀金使等事件而也站到了对立面的时候,大网就张开了。接下来只要等再过了道君皇帝点头这一关,阴冷的屠刀就会毫不犹豫的斩下来!
当时雷三郎是咬着牙偷进的皇宫,当时已经没有选择,这件事必须由他担当起来。在他看来,进入皇宫会见道君皇帝的风险其实远比整个大宋的国家机器向他们碾压过来不同。那入宫“谈道”虽然惊险,随时有生命之虞,但其中蕴藏的险恶阴谋却少;一旦挺过来了,那在这个皇权权威无限高的时代,他们才有反败为胜之机。
阎王好见,小鬼难求。如果他们想要在劣势下,见不到皇帝而出面与朝廷那帮官员对峙,结果不用想。用不到蔡京、童贯这样的权臣出面,阴险太监梁方平、开封酷吏徐秉德、范琼这类人,就能轻易的把他们送入不归路。
赵佶这条路他是找对了,也只有这样赌。
当然在那个时候,他心里是很没有底的,万一话不投机,也是后果难料啊。他们也是做了最后的打算,他把原山寨里所有的飞檐走壁高手都带在了身边,以求万一遇险,全力一搏。当然,即使那样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绝对难说;皇宫是什么地方?他心里清楚地知道。
对于天道的其他方面,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对于他们在东京、在潭渊的核心人员,那已经是做好一旦事情不好,就是要大规模撤离的。许多东西要抛弃,那是不可能照顾到的;甚至许多下级人员也是难以全都照顾到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撤离是说的好听的,在那已经张开的大网中真的能破网而出么?即使有幸能够冲出罗网,那实际上就是要亡命天涯了。
可是天下之大,何处是安身之地?还回到梁山泊落草么?
悲惨历史重演,中原大地内外交困,他们这些热血男儿又要被无情的吞噬!
如今,艳阳之下,树影婆娑,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不禁真要写点什么,抒发点什么。
胸中无数的情感,真要他自己要表达,还真有些难;倒是许多东西,许多零零散散的诗文章句涌现出来。博览杂书,但都不精透;心中偶现的唐诗宋词何者为先,何者为后,还真一时辨别不出,许多章句早忘了作者是哪一个!李杜唐诗倒有些熟的,但想必李大居士更熟。搜肠刮肚,别的还真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实际上对于李清照的词,他印象深的也真不多。忽然印象中倒闪现出一些文字,那是这首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倒是有些符合他雷某人现在的心境,取出硬笔写了几遍,好不容易看到一页字体较为满意的,心情却变了。他摇了摇头,将纸片撕去。
定定思索了半晌,终于才又落笔。
偶录《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应该是大明于谦宰相的明志诗吧,把信件封好递给乐和的时候他还在想。
不知道喜好指点“古今”名句的李易安,又将做出什么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