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经过长途跋涉,汉子来到了这儿。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边。在一道沙梁的背面,一弯清水,一丛树林,树林深处,红檐一角高高翘起,有钟声传来,当当地响。清水池边,芦苇丛中,不时有几只白色的鸟儿飞起,盘旋一匝,又敛着翅膀落入林中。
林中有一座寺庙,精致小巧的寺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智大师。
汉子来到了寺庙,遇见智大师,噗通一声跪下,道:“大师,我想出家。”
智大师望着眼前的汉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尘,显得疲劳,沮丧,无神。大师缓缓地数着佛珠,望着他。大师的眼睛澄澈如水,无风无波,良久良久,摇摇头。
“为什么?”他沙哑着喉咙问道。
“心存善念,我佛在此。”大师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说,“若存恶念,出家为何?”
汉子无言地望着大师,良久道:“难道连佛也不收留我吗?”语言有气无力,恍若迷蒙之中。然后,他站起来,悠悠乎乎向山门外走去。身后,智大师一声长叹:“西天地狱,一念之间,心净即是入佛。”
汉子没有听见,汉子的背影,已走出山门,隐入暮色苍茫的林子中。
汉子并没有走远,就住在林中,结一草棚,每日打鱼,聊以为生。闲暇时,折一根芦管,放于唇上吹起,芦管呜呜作响,声音显得苍凉忧伤,在黄昏里,或在月光下,倍增凄苦。智大师站在院内,低眉敛目,数着念珠,他不知道,汉子的心中究竟有如何的困扰和纠结。
一日,智大师的侄子来寺院小住,他是画院学子,暑假期间来此写生。
那日,仍是黄昏,霞光如一片胭脂,把无边沙漠沁染得一片潋滟,几棵胡杨树在夕光中伸展着树枝,苍劲如铁,清晰如画。突然,一声芦管声响起,在夕光中倏忽而起,凄凉而恓惶,如一只无助的大鸟,张翅在黄昏中盘旋漫飞。
智大师的侄子悄悄走近?是那个汉子,吹着芦管,满头乱发在夕光下飘飞。
智大师侄子一时为眼前景色倾倒,不由赞叹道:“这简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油画啊!”飞快回到寺庙,取出画夹画笔,唰唰唰画了起来,三天之后,画已作成,取名为《吹芦管的汉子》,然后作别大师,回了画院。
原来,他这次来是为了寻找绘画的材料,参加一次国内著名的画展。
不久,智大师的侄子来信,告诉智大师,自己那幅参赛作品获得特等奖,受到各地绘画爱好者的关注,同时也引来了知情人的目光。原来,画中的汉子是一个在逃的罪犯,他酒后开车,碾死了一个小孩,弃车出逃,至今还在通缉之中。
大师无言,默默收起信。
第二天,他去了汉子草棚。汉子见了他,又一次跪下,请求出家。他须发纠结,满面凄苦,看得出精神上苦闷不堪。
“为什么?”智大师轻声问。
汉子低下头,喃喃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在望着我。”
智大师无言,只是长宣佛号。“阿弥陀佛!”
“我该怎么办?”汉子抬起头,满眼乞求地问。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智大师捋捋洁白的胡须,“否则,佛又何用?”
那人无言,低垂了头。智大师摇摇头,轻轻地走出草棚,一直走向寺庙。
寺庙前的池子,水很深,常常会有附近放牧的小孩来游泳。这日,一个小孩下了水,本来是在浅处扑腾着,突然一脚踩溜,滑入了深水,只喊了声“救命”,就没了人影,只有水泡一个个冒出。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树林中飞奔而来,“咚”地一声跳入水中。
这人,正是汉子。
孩子被汉子用头顶了出来,而汉子自己,却脚被稀泥吸住,再也没能出来,待到被拉出来时,已停止了呼息。
智大师赶来,坐在汉子尸体边轻轻地诵着经文,临了,看着汉子双眼仍然睁着,伸出手给轻轻阖上,道:“火化吧!”有人反对,说,凡俗之人,不是和尚,不能火化。
“他已成佛了。”大师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