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你怎么看?”楚郡中军大帐,五盏落地镂丝长柄烛台,台上羊脂蜡已经接近燃尽,侍从轻手轻脚挑去剩余不多的蜡,换上簇新的拳心粗三尺长涂朱的蜡烛。昏黄的烛光下,欧阳栎右手两指夹着魏商的信,歪着头,看着陷入沉思的姬云秀。
姬云秀双眉紧蹙,良久不见舒缓,最近局势对楚郡而言很是不利。兵者,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战事拖到如今,欧阳栎多年积累的家当几乎告罄,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自此看来,魏商此信无异久旱甘霖、雪中送炭,但这似乎也太顺利了一点,幸运?姬云秀从不相信实力之外的东西。
“云秀也希望如此,但我估计是李陟的阴谋的可能性更大。”姬云秀的语气有些勉强,左右摇摆,显然并不肯定。欧阳栎闻言,笑了笑,收起信,双手撑着膝盖霍然站起。
“云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终究还是太谨慎了一点。”说着,欧阳栎转向身边站立的葛大佑,拍拍他的肩膀,“直铭你怎么看?”
葛大佑并不是欧阳栎的嫡系,已过不惑的他,早在欧阳栎走马上任之前就已是楚郡都尉。可惜性如烈火的脾气,令他每每开罪于人,致使屡屡无法擢升。对于欧阳栎,葛大佑并无芥蒂,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他是真心佩服这个这个较自己年轻三岁的郡守,他知道自己是个粗人,欧阳栎上任后的一系列举措教他心悦诚服。和周缙一样,四十二岁的他,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就是想站在一个人的身后,仰望他所难以企及的高度。
听见欧阳栎问自己,葛大佑并未思索太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欧阳栎似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明眼人不难看出,欧阳栎倾向于出兵,毕竟一旦成功,扬州唾手可得。
凡用兵之法,全军未上,破军次之。
姬云秀自然明白欧阳栎想的是什么,虽然说不上为什么,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还未说完,业已被欧阳栎挥手出言打断,“云秀,你太谨慎了,行军作战,本就应将一切置之度外,包括生死,还有胜负。”
知道此举已无可挽回,姬云秀似若牢骚地嘟囔了一句,“一令之下,万千士卒生命悬于一旦,我看不出此举有何高明之处。”
于是,经过一番争辩,楚郡决定三日后夜袭扬州。欧阳栎上钩了。
扬州方面,在得知消息之后,李陟等人并未高枕酣眠,一方面交由冯章稳住魏商,另一方面由周缙着手负责在西门设伏。西门外地势易进而难处,兵法所云是为挂,既然来了,李陟就不想让他逃之夭夭,就算留不下欧阳栎,亦要教他伤筋痛骨。
三日后,六月廿八,这一夜,欧阳栎尽点营中可用之卒,只留下剩余不足千人交与姬云秀守营。
待欧阳栎离去之后,姬云秀抬头看看夜空,日星隐耀,心中不安益甚。
魏商在家中安闲地喝着浓酽的铁观音,很苦,但他喜欢这种味道。生活本身就是苦的,但苦涩之中总会有一绺清香,关键是看你如何去捕捉和品尝。
只是今天的铁观音,魏商怕是品不出其中真味了。
刚刚入夜,乌啼三两声,便闻屋外金甲相击之声,嘈杂不一,听声可知来者不在少数。“魏先生,一向可好?”领头之人正是司马山,自从知道魏商为楚郡暗线后,李陟便猜到罗裂反目是受了魏商的挑拨。今日之后,魏商这颗棋子自然没有了用处,李陟想将这颗头颅放在罗裂墓前,李陟并不恨罗裂,也并不想要他的命,可惜他想要扬州。
“你们来做什么?”处变不惊,魏商依旧陶醉地啜饮一口茶水。只是眼前这个自己不认识的汉子,似乎来者不善。
司马山盯着魏商,片刻,魏商听到了叫他如堕冰窖的话语。
“魏商,私通楚郡,实为内奸,奉李将军令,拿下。”
那盏紫砂雕花茶杯砰然坠地。
“胡说,我不是内奸。”事到临头,魏商再也顾不上许多,一边推搡着上前拉扯自己的兵士,一边大声疾呼。
四周士卒猝不及防间,有一人竟被他夺下腰间佩刀,眼看着魏商挥刀砍伤两名士卒,司马山果断地抽出了自己的刀。
将军之说将魏商带回来,并没有限定生死。
“啊!”魏商发妻听见丈夫的呼喊,从后堂上前查看,不想恰巧看见了最血腥的一幕,看着飞溅的血液,禁不住惊叫出声。司马山闻声,厌恶地转头扫了她一眼,随即下令,“一个不留。”须臾,魏家上下十九口无一幸免,带着沾满鲜血的刀和魏商的首级,走出魏家,司马山回身取过身边一名士兵手中的火把,甩手抛入魏家厅堂。
半晌,伴着火烧裂木材的爆裂声,屋梁断裂,房子轰然倒坍。
再说被赵度调往看守西门的冯章,带着他那五百冯家丁壮来到西门。夜入三更,冯章依计划打开西门,在城门上竖起约定的冯字旗帜。
四更天,衔枚疾走的楚郡军马来到扬州西门外,见到冯章挂起的旗帜,心照不宣悄然入城。
冯章待敌军全部进城之后,随即点亮事先挂于城楼的大红灯笼。周缙瞪大着一双铜眼,整夜直盯着那里,一见红灯亮起马上下令放箭,一时间箭矢犹如飞蝗般落下。士卒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大片大片的军士倒下。
欧阳栎用剑挡格射下的流矢,心知中计,进入城中不久,便撞上早已严阵以待的赵度,暗暗叫苦在心。此时,进,则赵度大军在前,进无可进,退,难道扬州军士都是稻草札的?却在进退维谷之际,葛大佑是时带着三千人马冲上前去。
“这里有我来抵挡,主公请快回营。”
欧阳栎最后看了他一眼,咬咬牙,“撤。”这一次,不同于已往,楚郡上下皆成亡命之势,全不顾阵型、队伍,前方士卒稍慢一步,便被身后人撞翻在地,随后死在如潮水涌向城门的同袍脚下。
冯章很快下令关闭城门,可惜就在城门即将阖上之时,敌军也已经杀到,数名楚郡兵士在后方的推搡下,卡住了城门,很快城门便告破。
葛大佑的三千人马迅速地淹没在扬州军队之中,葛大佑身中数刀,最后看到城门破开欧阳栎将旗逃出城门,安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追。”吃掉了葛大佑,赵度马上下令追击,尽最大可能留下欧阳栎,这是李陟战前的吩咐。而就算李陟没有这句话,急于为罗家父子报仇的赵度,又怎会放任他离开。
出城后,尚未等欧阳栎喘一口气,便听得前方右侧一阵马蹄响声,迎面而来的却是司马山的骑兵,若放在平日,这区区三千马军断不敢与楚郡正面相抗,但现在司马山要做的只是极尽所能延缓敌军逃亡速度而已。而骚扰,正是这段时间,李陟交给这支为数不多的队伍的唯一任务。
最终,在折损了大半军队之后,欧阳栎带着不到三千人杀出重围,而身后,扬州军依然穷追不舍,欧阳栎知道如今就算逃回了大营,也难以摆脱追兵,营中姬云秀只有八百人,还有很多是火头兵。
“悔当初不听云秀劝诫,难道我欧阳栎今日便要葬身于此?”正想着,便见西北面姬云秀带着一队人马自斜刺里杀出,黑夜里,脚步声混乱也不知有多少人。
“主公莫惊,姬云秀自当退敌。”
欧阳栎看看这个自己一度想收为义子的年轻人,他知道在平静的语气之下,掩藏的是深深的惊慌,他身边只有八百人,凭什么退敌?
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欧阳栎转念一想,扬州可不知道他只有八百,再不济也可抵挡些许时候,于是不再回头张望,奋力加一鞭子,全力向北逃亡。
司马山看着停着不动的姬云秀,捉摸不透,用眼睛观测对方似乎只有千余人,但身后似乎脚步身、马蹄声不断,难道还有疑兵?转而看向赵度,“将军,现在怎么办?”
赵度沉思一番,一向沉稳的他,想到罗裂的死,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上,吃了他们。”
“好嘞。”司马山舔舔嘴唇,他正杀得兴起,要叫他就此回去,还有些不情愿。既然赵度下令,就算中伏,李陟也不会怪罪到自己。于是大手一挥,一众人马掩杀上前。
姬云秀见疑兵计并不奏效,叹了一口气,下令所有人放下武器投降,经过刚才的一番拖延,欧阳栎应该已经走远,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死拼了。
“李陟,这一次你赢了。”突然间,姬云秀很想见一见这个教自己如此狼狈的少年。却不知两人相见之后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