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火势一点一点地减弱,李陟颓然跌坐在地,愣神地看着四周的残垣断壁。
曾今这里是一座到处飘荡着晒盐腥味的小镇,西边的药铺虽然小,但是卖药的老店主人很好,从不以次充好;北面的红娇坊是全镇最好的酒家,虽然比扬州长兴楼要小很多,但里面厨子做的八宝鸭却是一绝;南面城外就是周缙的村庄,战前的那些日子,日日清晨穿过刚刚开启的城门去到城中,那些早起摆摊的小贩,那个不想去学堂被父亲打出家门的孩童,还有那条每次都会追着李陟不依不饶的黑狗。多么令人怀念,只是一切都伴随着这一场火,付之一炬。
静静地回想着每一丝这座小镇和自己的关联,总是能够发现太多太多值得留念的东西。“爱民,可烦也。”兵法中确实明明白白地写着,为将之道关心则乱,这些李陟并非不知,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世上的事情永远不是知道怎么做就能够做好。
“成康,我想起来了,东边码头,快去码头,”是了,东边码头上,停留着十余条过往的盐船,城破之后,也许会有人借助船只逃生。
城东码头,水面静静地倒映着月亮,船只却已不见踪迹。没有消息,但至少还留着念想,现在只能希望驶走的船上能够多带走一些人。
渐渐,四散开去的士卒复又聚集到李陟身边,这些天的相处,盐城上下数百民士卒早已习惯将李陟视作主将。现在李陟看着面前他们的脸色就能够猜到搜救的结果。“一个都没有?”虽然预先有过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竟一无生还,确实叫人难以接受。
“李兄弟,那边倒塌的房屋下似乎有声音。”循声而望,码头边一所坍圮的屋舍下确实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顾不得房屋还在燃烧,翻开残砖断瓦,在一段烧裂的房梁下面,找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县尉,而在他的身下,被他用身子,严严实实地护着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
“杨尚卿。”
“你的爹娘呢?”
说道爹娘时,这个名叫杨尚卿的孩子看着身后屋舍,泣不成声。随后,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城破之后的情形。
在郭晟的千人队伍杀进盐城后,小尚清的爹娘想搭上盐商的船只逃命,可惜他娘跑的时候,脚崴了一下,于是他父亲让他往前跑,自己回去背妻子。就在他跑到码头边时,徐良正骑马赶来,一脚将他踢到一边,打醒了船夫,就要开船。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叫爹爹跑快一点,赶上盐船。却看见爹爹和娘亲倒在地上,他们背后有一个骑着马,拿着刀的人,我看见他的刀还在滴血。之后这个伯伯就来了,对着船上的人大骂,我那时候害怕极了,只隐约听到他好像骂的是徐什么的,还想用弓箭射他,然而最后,他射死了杀我爹娘的那个人,跑过来抱我,然后房子就倒了……”
“徐良,那个盐监,县尉大人要射杀他做什么?”
“那个死胖子,满眼里只有银子,肯定是罔顾全城人,独自逃走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徐良收下走苦工的李陟,想到那个穿着朝廷官服,腆着大肚子却私贩盐货的胖子,连一点好感也欠乏。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唯利是图的胖子,竟会为了那几船私盐,私通郭晟。
李陟牵起杨尚清,孤儿的滋味很不好过,他深深地知道,前段时间痛失严师的经历,令李陟对这个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孩子充满同情。“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有了字么?”
“世载,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生下来字就取好了,”周缙看到李陟和这孩子颇有几分投机,拍着他的肩膀,现在李陟的心情很是低落,失去师傅的伤痛,十多天来守城的重压,城破之后的自责,周缙担心他会承受不住,这个孩子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我没有字,事实上就算我到了二十岁,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一定会取字的。”提到家,这个孩子的眼睛再一次低沉下去。
李陟抓着他的肩膀,拉他正对自己,“尚卿,我给你取个字好吗?”
“好,可是不是要等到我二十岁么?”
“尚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人了,我给你取字,就是告诉你,你从今天起就要学会作为一个成人活下去,你懂吗?”
点点头,小尚卿默默地思考着他的话语,李陟起先担心这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孩子是不是太过了一点,十一岁是一个很复杂的年龄,他开始懂得一些世事,比如死亡,比如离别,但他还没有足够的成熟,成熟到足以自己走出悲伤。
“文能安邦,你便字文浩吧。”
“文浩,文浩,杨文浩。”喃喃地念着,“我记住了。”
轻轻地摸着他的小脑袋,“文浩,你想学些什么?诗书,拳脚,还是学一门手艺?”
孩子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盯着李陟的眼睛,“我想学杀人。”
诚然战火最容易叫人扭曲,哪怕他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杀人,从这个孩子的口中说出,若是放在太平年间,怕是马上迎来父母的一计耳光。可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有谁能说自己的手不会沾上血腥呢?
李陟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脸顿时别过去,不敢直视孩子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中凝结着太多,太深重的仇恨。他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解释,局促之下,他选择了逃避。
“成康,带他先去找些吃的。”
盐城已经完全成为废墟,李陟一众七十余人,来到周缙的村中落脚歇息。虽然最后盐城还是未能幸免,但一直压在心中的重担毕竟是卸下来了,这一晚李陟睡得很沉,直到翌日晌午才转醒过来。
窗外,越发炙热的阳光教人越发感受到夏日的迫近。李陟坐在床头,无心理会天气的变化,现在的他何去何从?按照师傅的计划恐怕是要一直北上,祭拜一下父亲的坟冢吧,但李陟不想去,父亲既然在他生下之后就选择了大业,那么他和自己的关系也就从那一夜之后,彻底的断绝。他感谢他将他带到了这个世上,仅此而已。
如今李陟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七十余人以他马首是瞻,这些人李陟早就想好了,让他们去芜城投奔姜舒叔侄,李陟可以预知,以姜氏叔侄的才能与野心,绝不会屈从裴显的淫威。
一时间,李陟发现天大地大,竟没有个地方令他心向往之。
不是,还有两个地方——兰山和扬州。
然而,从兰山镇出来的时候,李陟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作出一番事业绝不回来。很显然当下自然不可能。兰山?自己会回去,但不是现在。那就只剩下最后唯一的选择,——扬州。一座有她的城市,一座教李陟拥有第二段乡愁的城市。
“柳絮,我就要回来了,你是不是还在等我?”
随后的几天,李陟并没有立刻前往扬州,他在村庄中四处寻找一户人家,可以收养杨尚卿。可挨家挨户地探问之后,倒是有几家人愿意,只是这个孩子打定主意,死活不愿离开李陟。
五月初四,李陟和周缙等人分开,周缙带着圆慧的骨灰和杨尚卿随同七十余人前去兰山。李陟交代,先将圆慧按其遗言葬在寺中,之后众人去芜城投奔姜家,李陟特地修书一封带给姜舒,嘱托他好好照顾文浩。
“世载,将他们安顿在芜城之后,我去哪找你?”
“你就呆在芜城跟着伯策吧,没必要跟着我餐风露宿。”
周缙连连摇头,“我说过,这一辈子,我要跟在你身后,我就是想看着你究竟能走多远,爬多高。”
李陟看看这朴实的汉子,他认定的事情十头黄牛也拉不回来,“放心,我李世载不会教你失望,结束之后,你到扬州天灵寺寻我。”
“一言为定。”
“一路顺风。”
“世载哥,我在芜城等你,你要来看我啊。”杨尚卿坐在周缙马上回头对着李陟高喊,手臂不停地挥动着。
“我会的,你要听伯策哥哥的话。”这一声世载哥不禁将李陟思绪引回到孩提时代,和姜舒嬉笑打闹着成长。他和流雪就快要成亲了吧。一生一代一双人,伯策这是我们的约定,那时候我们相信我们会一起站在这个天下的至高点。年少轻狂呵,伯策你还相信着吗?
“驾,驾。”从盐城出发,李陟策马疾驰在通向扬州的路上,阳光洒在马蹄之后,照映着扬起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