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只是命运的阴差阳错,爱上了太阳……”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每当黑夜降临,柳絮淡淡的,带着哀伤的语调便浮上心头。其实李陟并不喜欢这则悲伤的故事,这故事的结局就像从前的那个她,是他竭力想要改变的,即便是爱上了太阳,除却枉自哀伤之外应该还有另一种结果。
临睡前在舍外徘徊,对月思伊人,这是自扬州遇见她后形成的习惯,蓦然间感觉脸颊上有一丝凉意,摸摸脸,知道又下雨了,也不知道现在的扬州城内是否也被淋湿,深锁在吴家大院之中的她是否也在这暮春微雨的时候想起他。
一念至此,也由着下着的雨水,李陟面带笑意转身进入房中,看看师傅是否已经入睡,待到确定之后,这才施施然卷着一条薄得不能再薄的遍是洞眼的毯子,走到另一间房中,无奈地发现周缙已经鼾声如雷,在榻上躺作一个大大的人字,只留下一小块地方,恰够容他侧卧,苦笑着躺下,再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钱币交击之声清脆可闻,盘算着明天是不是该找些活计,置备些盘缠。
窗外雨打瓴瓦,须臾风起,带着树间林梢的沙沙声,昏昏入睡的李陟迷糊中打了个寒噤,于是下意识地将毯子裹得更紧一些,身子不知不觉中蜷缩起来。
翌日清晨,村子里的鸡鸣声打破了沉寂,身旁的周缙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翻转身子继续睡。习惯地,李陟轻手轻脚地起身,四下环顾,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待到走到隔间圆慧休息处,这才想起来师傅还没有起床诵经。“咳咳,咳咳”圆慧的咳嗽声即便是在睡梦之中犹然显得十分令人心颤,蹑手蹑脚地走回周缙房中取来昨夜自己盖的那条毯子,小心地帮圆慧加上。
圆慧卧床未起,李陟乐得轻松不必诵读那些枯燥无味的经文,径自走出房舍,即便已是四月天,鸡鸣时分的天气还是有一些寒冷,加之李陟的衣衫单薄。是以连打了三个喷嚏的李陟决定打一路拳热热身子。
李陟的拳由圆慧所授,是以刚猛为主的罗汉拳,相较于姜舒家传的暗香疏影剑法,少了那份飘逸潇洒,却是遒健实用。一路拳打下来。李陟面不改色,气不加喘。回转头看见周缙就在身后不远处,靠在门边端着一碗稀粥,呼哧呼哧地喝着。看着他,李陟似乎想起了什么,拉过周缙。
“周兄,不知我师傅他起来没有?”
“没有,怎么?”
“哦,没什么。”说罢,李陟便转而走向圆慧房中,圆慧此时尚仰卧在床,不时的几声咳嗽,每一声听来都像瓷器被利器割划般尖刺,“师傅,腿脚可好些了?”乡间农舍不备茶叶,李陟端一碗还残留着糊粥的热水,昨夜一夜寒雨,碗中有气无力地冒着些许热气。圆慧身子鼓动两下似乎想要坐起,可惜一连串的咳嗽叫他不得不恢复先前的卧姿。李陟放下碗,碰了碰圆慧的手,这使了一辈子拳的老僧,长满厚茧的手现在一丝温度也欠乏。“师傅可是昨天夜里受了风寒?”从小到大,李陟习惯了身边那个老当益壮的师傅,古稀之龄上能雨天疾行数里而鞋不沾泥,却忘记了他再矫健,毕竟也已经七十多岁了。
“师傅,我这就去找郎中。”
“不必了,我没事,这病打在扬州的时候就有了,你照我说的去抓几幅药回来就是了。”圆慧摇摇手,努力地坐起,接过李陟端来的水,喝一口润润喉。
“扬州?怎么我一直都不知道?”慢慢地喝着水,圆慧看着自己的徒弟,做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目光投向李陟的腰间。李陟下意识地向圆慧目光所及处一摸,低下头,“原来,师傅你都知道。”“咳咳,”圆慧点点头。
有多少事情,我们自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其实一切都看在他们眼中。到头来我们发现,那些我们自作聪明的举动,在他们眼中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盐城之中只有一家药铺在城西,而周缙的村庄在城东郊外,故而李陟必须穿过整个盐城县城。不可避免的要经过城中的市集,明天就是清明节了,所以今天市集上人攘人熙,李陟不慌不忙地避让着购置物品的人群,不紧不慢地走着,圆慧给出的药方并不是什么难治之症,思忖着也许是最近赶路脚程有些急,加上昨夜骤然的降温才会如此。
“公子,可否让不才看上一卦?”想着想着,不觉撞上一个中年道士,捻着下颚的一绺胡须,白色的道袍下摆随风摆动,俨然有三分仙风道骨。李陟并不想多加理睬,摇摇头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扬州城中如此故弄玄虚的不乏其人,一个月的勾留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
明显道士今天还没有招揽到营生,上前拉住李陟的衣角,“公子,所谓‘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反之玄房……”“各处其宅。守而失之,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于天道。”接过道士的话,李陟说完便不想再理会,“劳烦足下借过,小子有急事,现行告辞。”“公子留步。”看着李陟要走,道士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公子留步,”仔细地打量了李陟一番,老道收起了那副童叟无欺的笑容,正色道“公子亦通道?”
“老庄,抱朴,列子,淮南无有不通。”
“公子信道么?”
李陟瞥了眼前这个纠缠不休的道士一眼,“信也不信。”
道士不禁满腹狐疑,“此话何解?”
李陟伸出右手食指,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天空,又点了点眼前的道士。
迟疑片刻,道士会意地笑笑,“公子,有些事情无论信与不信,权且听上一听,无妨大碍。”
李陟不置可否,道士遂取出占卜所用的铜板,在龟甲中念念有词地摇晃之后霍地甩出落在地面上。仔细辨认一番,“同人卦,”掐指捏算着看向李陟,“十三卦同人,聚众于野,将行大事。公子最近新结友伴,不久当图大事。”闻言李陟不禁想起了周缙,新结友伴看来所言不差,“不知所图大事是吉是凶?”老道罕有地饱含深意地看了李陟一眼,“我痴长你几岁,叫声老弟不为过吧?”李陟笑笑,“无妨,愿闻老哥高见。”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大丈夫问祸不问福,自然是真话。”
“好一句大丈夫问祸不问福,老弟可知这易术本质为何?”
“天行有常,以卦卜之。”
“然也,寻常之事,自有其定规,故而可以循法卜问,但老弟读《易》可知这样一句话。天威莫定,神算莫测。”道士抬起头仰望天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智终究无法窥尽天命,所谓趋吉避祸,不过是些江湖术士欺世盗名之举。是以若老弟想听假话,我自会告诉你一切险中有吉,祸福相依,最后终会转危为安。”
“谨受教,小子当铭记在心。”李陟现在确信眼前这自称“老哥”的道士确有真才实学,恭敬地一揖,掏出钱囊想付卦金,道士笑着捋须摆摆手,“不过一卦而已,老弟若想答谢一壶酒足矣。”有事在身的李陟拱拱手表示歉意,“今日小子有事在身,可否告知名姓?他日定与老哥一醉方休。”
“贫道罗冲,字飞扬,号半仙,蜀中合川人。”
“李陟,字世载,芜城兰山人。”
说吧两人相视放声而笑,作别后罗冲驻足半晌喃喃自语着,忽而眉头蹙起,片刻复有舒展开来。
另一边李陟行至小铺,买完圆慧方中所列的药物,沉思一番还是倾尽身上仅存的银钱称了些固本培元的药材。
“千金散尽,看来是要寻些进项了。”站在药铺门外,李陟盘算一番,便大步流星地朝漕运码头走去,码头前盐监徐良腆着大肚子正在四处巡查。
“你,快点,没吃饭啊。”
“还有你,少偷懒,本大人的工钱不是白拿的。”
“小民见过大人。”李陟走上前对徐良一揖到底。徐良看也不看,犹自在呵斥左右。
“不知大人可还需要招工?”重复两声,徐良这才斜着眼瞄了李陟一下,那手中的柳条打打他的肩膀,趾高气昂地,“你?知道了,明天早上鸡鸣之后到,知道了么?”
“多谢大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这些天李陟早出晚归,在码头上帮工,而周缙仍旧在地里和阿大,阿二,阿三较劲。圆慧的身子也一天好过一天,只是眉毛渐渐地变得花白。近来自觉腿脚恢复不错的圆慧还教了周缙一套简单的拳法。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距离离开盐城继续北上的日子好像不远了。
这一天,李陟和往常一样,听着徐良的呵斥搬运着货物,却看到周缙气喘如牛地跑过来。
“世载,快,快和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