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报纸上开始连篇累牍地批判《海瑞罢官》。当时我在杭州读初三,正面临高中考试前夕,却无心复习,课余时间常躲在阅览室里看小说。
看小说当然属于不关心政治,非议种种,不招自来。
到处都在大批判,你若是不批判别人,怎么能证明自己正确呢?
我的眼睛惶惶然地从书上掠过,我想自己是否也该批判点什么了。
那几天,刚刚读完上海的作家艾明之先生写的长篇小说《火种》。说实话,那书写得挺吸引人,一个个人物都挺生动的,背景是四十年代波澜壮阔的上海工人运动,风云变幻,让人回肠荡气。但若是把眼睛睁得更大些,再戴上阶级斗争的放大镜和显微镜呢,问题就一个个都暴露出来了。很明显,那是一部严重歪曲工人阶级形象的作品——虽然我根本不了解工人阶级,但我凭直觉和思想感情,可以断定小说中的主人公,并非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这个重大的发现使我头脑涨热,茶饭不思。第二天,我带着《火种》原书和一摞参考资料,一头钻进了阅览室,整整一个星期以后,写成了一篇洋洋万言的大批判文章,题为《“火种”必须批判》。经过反复推敲,对自己的觉悟和水平都感到十分满意。
既然批判对象已经确定,批判的武器也已经掌握,剩下的事情,就是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读到我的批判文章了。
脑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文汇报》。
那时文化界最知名最优秀的报纸,就是《文汇报》。在我看来,简直没有比《文汇报》更重要的报纸了。那么,像我阐述了如此重要观点的文章,不发表在《文汇报》上,还能发表在哪里呢?
于是,迅速把厚厚的一叠稿纸卷成筒,郑重其事地寄往了上海《文汇报》。
以后的日子,便是天天一字不拉地阅读《文汇报》,渴望奇迹般地从上面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然而,夏天来了,夏天又去了,高考取消了,“****”开始了。世界上正在天翻地覆,而我的文章,却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心里忿忿然,想你《文汇报》不管怎样,总该给革命小将一个答复嘛。
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去大上海串联。心情陡然激动得不行,顿时暗暗决定,要亲自去拜访一次《文汇报》。心里猜想着,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十有八九是编辑们根本没有收到我的稿子。
至今还记得六十年代末期的上海《文汇报》,是圆明园路上一栋旧式的洋房,楼不算高,正对大门的前厅很狭窄,光线昏暗,令人觉着几分压抑。传达室的老伯盘问我好久,我说是来查询一篇稿件,并坚持要面见一位编辑,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式。老伯被缠不过,便打电话到楼上去问,之后便很客气地用上海话对我说:侬等一歇噢。过了一会,真的有一位中年编辑,手里拿着一沓稿纸,慢吞吞从楼梯上走下来。楼梯倒是蛮宽的,有赭红色的木扶手。他走下来的样子,在我看来显得十分庄严。我的心狂跳起来,然后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把我带到旁边的会客室让我坐下,甚至都没有对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表示出丝毫诧异和轻视。我觉得他始终很严肃,就像同一位真正的大人谈话,也许他是强忍了心里的笑意,这使我隐隐地觉得滑稽和不安起来。他婉转地告诉我说,稿子是收到的,但不能发表,因为在报纸上点名批判一个人,是需要经过中央批准的。不过,以后如果情况有了变化,他会再同我联系。最后,他在退还给我的稿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萧宜。那意思是他可以对今天的谈话负责的。
我连那文章到底写得如何,也没有勇气再问一声,夹起稿子便落荒而逃,悻悻而归。回到杭州后,再没好意思对任何人提起过那篇文章。我后来终于在《文汇报》发表散文,已是一九七三年当了知青以后。当然,流逝的岁月中,我自己也淡忘了关于《火种》的那次“革命行动”。
一九七八年,有一个全国作家访问团到了哈尔滨,我去看望诗人芦芒伯伯。在他下榻的宾馆房间门上的名卡中,我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艾明之。
我像被人重重击了一下,愣在那里。手心冒汗、满脸通红。十二年前的往事猛然涌到眼前,令人羞愧难当。我在门口站了好久,进退两难,最后鼓足勇气敲门,开门的是一位面目清癯、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芦芒伯伯亲切地介绍说,您读过艾明之先生的小说么,这位就是。我惶惶不知所措,讷讷无言,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泪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说;您能原谅我么?但却说不出口。以后的许多年中,我一直为自己失去了那个当面道歉的机会,在心里留下了永久的懊悔和自责。
如今,距一九六六年夏天的上海往事,已过去整整三十年了。在那个年龄,我们曾经愚昧无知,幼稚轻狂;我们曾经贪婪地吮吸着狼奶,不识善恶和真假;我们曾激烈地参与了那次史无前例的黑风暴,然后狠狠跌落在丧失了文化的革命深渊里,最后九死一生、遍体鳞伤地醒悟和再生。
但文明和人性的光辉,却依然不灭,历经劫难而破云重生。
所以三十年以后,借着与《文汇报》的那段旧缘,我仍然必须说出这件不可遗忘的往事,聊以自鉴自省和自律。来日歧路茫茫,世人可会再次迷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