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李爱国的画室,面对几十幅大型绢面人体画作,顿感远离了浮躁繁华的都市尘嚣,远离了唯利务实的人生琐事,而走进了虚渺空漾的梦境,走进了恬静优美的大自然,走进了一种现代人所渴求的古典美的意境。
曾浏览过几十部西方人体大师的画册,也在欧洲、北美参观了许多世界著名的美术博物馆,内心无数次被西方的人体艺术所震撼。美的人体是上帝最杰出的创造物,是大自然的精华,是人世间最生动最具活力的风景。从古希腊的人体艺术开始,西方的人体绘画逐渐成为对世人的审美、修养影响最深远、最持久的一门艺术。
中国人虽然自远古时代就有了这种认同,但人体艺术的光辉,却在长期封闭的文明环境中被不断掩埋和销蚀。(如今我们只能在古代的岩画,以及先秦和汉唐时期被保存下来的部分壁画、陶器的图饰上,去寻找人体艺术的遗迹了。)在中国古典艺术史上,人体艺术的缺憾,是古代科技四大发明的光芒也难以弥补的。这种美学素养的欠缺,源于美学基因的先天不足。
我一直渴望和梦想着,会有中国画家来修复这种美学基因的部分残缺,创造一种既不同于西方人体艺术、又吸取了西方古代与现代人体艺术精华,具有汉民族和东方文化内蕴的人体美。既然是修复,就应该具有时光倒错、追忆逝水年华、重现古典美的那种遥远的感觉和氛围。这曾是我多年的向往。在我的梦中,她们坦荡、高雅的美丽人体,一次次从时光隧道中翩翩走来。
在李爱国的画室里,我意外而突然地感到了一种旧梦重温的境遇。
他的绢上人体作品,不仅在相当程度上圆了我的梦,甚至可以说,是补了我梦中那个残缺已久的空白。
那一个个或仰或卧、或立或蜷的女人体,在幽淡而朦胧的月色、晨曦、朝露和晚霞中,静静地散发着一种空气般流动而飘逸的气息,传递出东方女性如丝如玉的皮肤质感。从平滑透明的绢面上,透出赤子般纯真、圣洁和高贵的光泽,这是西画的效果很难达到的,也可以说是超越了西画的奥妙之所在,令人仰止。
李爱国笔下的人体造型,多是含蓄、柔美和冷傲的。形体任是健壮或是纤弱,动态还是静态,都表达着一种处于思索状态的内在气质。那些女性人物的神态,多为忧郁惆怅,目光若即若离,似在神思飘渺的白日梦中行走。人体线条隐约浅淡得几乎若有若无,融入微风与明月之中。那细若游丝、漫不经意的勾勒之间,似有无尽的言语,从她们的身体和眼神中倾泻、漫溢出来……
那些画面的人体背景总是梦境一般的自然环境,但已不是静止而固化的山水,而是流动的雨雾云霞、烂漫着的芳草鲜花。经典西画的人体即便置身自然,仍以写实为主,人还是那个人,树还是那棵树;但在爱国笔下,自然因人而生、人与自然相映;人已不是那个人,花也不再是那朵花;那是超越了自我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人与自然浑然一体,达成和谐与圆融。我们知道,那种极致的自然之美,并非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会显现——神奇的北极光、七彩霓虹、峨嵋佛光、海市蜃楼、月晕日冕,都是在偶然的自然条件下、在极其特殊的气氛中,才会出现的。它们并非固态实在的物体,而是虚无缥缈、稍纵即逝;它们神秘的美飘逸在高山、森林、草原、湖泊的躯壳之上,那是自然的精灵与魂魄,因而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它们更像一个迷幻奇绝的梦境,从人们熟睡的身体上,从深邃的夜雾中浮现出来,游荡、寻觅、飞升、超越,可视而不可触,可感而不可及。
那是从作者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对人与自然的感觉和认知。他的画作便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在李爱国的人体作品面前,我好像睁大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幻梦。
爱国早期的作品,以大场面的草原人物及颇有气势力度的奔马见长,具有刚毅雄健、苍劲浑厚的艺术风格和个人特色。从一九八九年以后,他开始逐渐转向人体绘画。其时,一度红火的人体绘画已进入低谷。爱国既不愿固步自封,也从不屑不擅随风逐浪赶时髦,他画人体是因为在人体语言中发现了更为广阔的艺术天地,寄寓着他更为成熟更为纯粹的艺术理想。这是一次风格的转换与再生,也是一次大胆而艰难的艺术历险。这一步的空间跨度迈得不小,越过了自己也越过了他人。
七年以后,爱国以几十幅清新淡雅、空灵朦胧、形神兼备的人体作品,汇集成了这本新的画册。
也许得益于他构图和造型能力坚实的基本功,以及早期画风中浓烈的阳刚之气,爱国的女人体绘画,具有一种外柔内刚、阴阳互补的立体感和丰富性,甜而不腻,美而不艳,在古典美的情境中再现了现代女子内心生命的呼唤。
认识李爱国,缘于我的长篇小说《****画廊》。
小说的第一部分在杂志上发表以后不久,我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有广位青年画家,对我小说中人体绘画艺术的描写和部分画论很有兴趣,希望能有机会约谈。我首先惊异的是,竟然真的会有一位画家,那么认真细致地读一部描写画家生活的小说么?何况当时《****画廊》尚未正式出版,李爱国是第一位主动“发现”并注意到这部小说的人。欣喜之中,我想这位画家必定是个爱读书的人。我们见面那天,还有几位爱国的朋友,大家都感慨惊讶,说如今怎么还能有人如此热烈地谈论一部小说。爱国则说,书中关于丝文化和玉文化的论述,恰与他正在尝试的人体艺术,有许多共通之处。
文学与绘画本是姊妹艺术。想见已接近不惑之年的爱国,多年来便如同一支吞颜吸墨的笔,辛勤汲取着任何一种能够壮大和丰富自己的养料,然后流光溢彩地铺展在宣纸绢纺上。
顺便说一句,曾读过爱国写的一些谈画论艺的短文,文字精悍练达,颇具古典文学功底。其中有许多关于艺术的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
爱国一定有许多美丽的梦,用笔把梦变成画面,又从画中把人们引领入梦;爱国的梦是一座云梯,会送他步入无限苍穹之间,更为壮美的艺术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