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佛教的兴盛
如前所述,西夏王朝的佛教信仰,首先决定于佛教在西北广袤沃土(其中许多地区以后都成为西夏领辖的地方)的历时悠久的植根深长,以及佛教对西北各族民众的深入心灵的不停灌输。但也必须看到,更加有力的决定因素,是来自党项羌上层人物对佛教信仰的热衷和提倡。这是对西夏本土业已存在的佛教世俗群体的自认统领,也是对周边地区(例如唐、宋、辽)普遍流行佛教信仰的心领神会。党项羌统治者似乎觉得,在自己统治的土地上,就应当如同唐朝那样,拥有以五台(文殊菩萨)、峨嵋(普贤菩萨)、九华(地藏菩萨)、普陀(观音菩萨)四大名山为代表的众多佛界圣地;也应当如同宋朝那样,兴国之初便有各国高僧云集、佛教经卷如山的译经院正式开设的宏伟景观;抑或像辽朝那样的一次“(施)饭僧五万人”的佛事壮举。他们渴望着,盘算着,要亲手绘制出最新最美的西北佛国盛景。
史载,党项羌上层人物的佛事活动,早在西夏王国建立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北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五月,德明的嫡母罔氏卒,告哀于东京(今开封),得宋真宗准许,由宋廷致祭使袁护送,德明至山西五台山,修供十寺为母祈福。德明选择这种庄严、隆重的佛教仪式,来忆念、祭奠自己的嫡母罔氏,足以说明他对汉传佛教的一片向往之情。德明的这一祭奠活动,可以看作是西夏王国佛事的****;对以后西夏民众普遍信奉佛教,西夏王国以佛教立国、治国,无疑具有明显的导向意义。
北宋仁宗天圣七年(1029),又说天圣八年(1030)等,正在忙于谋求民族独立事业的德明,怀着急切的心情,遣使至宋,献马七十匹,乞赐佛经一藏(佛典将经、律、论三大部类称为三藏)。德明此种付出甚重的以马换经,究其动机,当在于立国所用。
德明卒去(北宋仁宗明道元年,即1032年),元昊继位。史载,元昊也“好浮屠学”。他继承了德明向宋求经的思路和做法。在西夏立国(1038)的前四年,即北宋仁宗景元年(1034),遣使向宋献马五十匹,求佛经一藏,获宋仁宗准许并特别赐予。这对正在筹划于帷幄,积极进行民族国家体制建立的元昊来说,意义重大。
西夏王国的历朝皇帝,普遍信仰佛教,并为佛教在西夏的广泛传播,各自用心、奉力。为了使西夏王国变成一片佛教圣境,他们不仅热衷于修建寺塔,广施佛事,更热衷于以物赎经,创制文字,延师译经,以至建立并完善佛教的管理制度和相关的法律法规等。
如前所叙,西夏正式立国前,德明、元昊已各有向北宋以物赎经之事。其后,又有毅宗谅祚时向北宋以物赎经三次,惠宗秉常时向北宋以物赎经一次。
西夏毅宗谅祚福圣承道三年(1055),即北宋仁宗至和二年,习性好佛的毅宗谅祚的生母、太后没藏氏(曾出居戒坛寺为尼,号没藏大师),因感恩宋仁宗赵祯将投奔宋朝的绥州蕃族人阿讹等放归西夏,派遣使者入宋上贡,遂得仁宗赵祯所赐之大藏经。
西夏毅宗谅祚都三年(1059),即北宋仁宗嘉四年,西夏以新建精蓝所需,向宋朝乞求,并依照献马七十匹作为印造工值的常例,获得请赎之大藏经,以及布帛书帙(套子)、签牌(披阅时所用的小型标签、小牌之类)等。
西夏毅宗谅祚拱化四年(1066),即北宋英宗治平三年,西夏经过四年的等待,并依照献马七十匹作为纸墨工值的旧制,才获得请赎之佛经大藏,以及签牌、经帙等。北宋统治者对西夏国主“喜观心于法境,愿绎经于秘文”,甚为满意。
西夏惠宗秉常天赐礼盛国庆五年(1073),即北宋神宗熙宁六年,西夏依照进马七十匹作为印制资费的旧例,获得请赎之释典一大藏,以及签牌、经帙、复帕(双层包裹围巾)等。神宗为此西夏乞经事,曾特别下诏,不仅要求印造“无至脱漏”,且做到“早赐”“宣给”,还特派专人直送宋夏边界之保安州(治今陕西延安附近,约为志丹)和宥州(治今内蒙古鄂托克旗南)相接处界首交割,移牒给赐西夏官员手中。
党项羌上层人物6次以外交方式向北宋以物赎经,前后历时达40余年(包括西夏立国前近10年及立国初30余年)。通过切实的以物赎经,直接创建了西夏佛教发展的必要前提。西夏通过“以物赎经”的方式,前后六次陆续从宋朝得到了官方认定的佛经,其数量应是不少的。
从赎经的实际情况考虑,西夏所得佛经,是当时北宋拥有的佛教典籍丛书(总汇)——汉文《大藏经》。
所谓“大”,是指佛典穷天地之极致,达无所而不包。所谓“藏”,是梵文Pitaka的意译词,原指藏物之箱笼,因古印度僧侣以其存藏贝叶经,遂以“藏”为佛经的代称或计算单位。所谓“经”,是梵文Sūtra的意译词,有“贯穿”的意思,古印度佛教徒认为,以丝线贯穿花瓣,花瓣便不会被风吹去,同理,释迦牟尼的说教汇集起来,也如同花瓣得以丝线贯穿,可以永远传存人间,故称之“经”。
“大藏经”,简称“藏经”,是汉语对佛经经典的称呼。“大藏经”的内容,主要是“三藏”,即“经(藏)”(弟子们追忆的释迦牟尼宣说的有关佛教教义的著作),“律(藏)”(弟子们追记的释迦牟尼宣说的有关佛教戒律的规定),“论(藏)”(弟子们所写的阐述佛教理论的著作)。“三藏”各分大小乘之“藏”,如大乘经(藏)、小乘经(藏)、大乘律(藏)、小乘律(藏)、大乘论(藏)、小乘论(藏)。“大藏经”一词,首见于隋朝僧人、天台五祖灌顶(561~632)所作之《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一文,此前的南北朝时期称之“一切经”。
汉文大藏经所含经典的数量,据唐·智升《开元释教录》称,共计1076部、5048卷。汉文《大藏经》,当时称《北宋官版大藏经》,俗称“开宝藏”(于北宋初期宋太祖开宝四年即971年开雕),或称“蜀版藏经”(刻版地点是今成都前身益州,该地处于古蜀国地,战国秦时置蜀郡,隋开皇初废,大业以后又改益州为蜀郡)。汉文《大藏经》,原称“一切经”,只有手工抄写的卷子,北宋始有木刻本出现。宦官张从信遵太祖诏命,主持此事12年,至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完成,得雕版13万块,运至开封太平兴国寺西侧之印经院印制成书。后,该书又于真宗咸平(998~1003)、天禧(1017~1021)、神宗熙宁(1068~1077)年间重印。在这四次印制过程中,大藏经的内容不断得以扩充,从最初的480帙增为6620卷左右。由于《北宋官版大藏经》印制过程如此,所以西夏便多次地向宋朝以物赎经,目的是力求得到更为完备的版本。
西夏人的“以物赎经”,具有多重的文化意蕴,值得认真品鉴。
其一,西夏人的“以物赎经”,是付出了巨大的物质代价的,这对尚未进入繁荣时期的党项羌经济来说,不能不说是个沉重的负担。置此沉重负担于不顾,坚持赎得所需之经书,这足以说明对佛教怀有敬仰之心和崇拜之意。而这种对佛教的敬仰和崇拜,昭示了党项羌人对精神生活的重视,体现出完全有别于动物的人类智能,是“一种思考的智能”。由此可以说,以物赎经是党项羌人摆脱野蛮而迈向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其二,西夏人的“以物赎经”,是以宋朝作为明确而稳定的文化采借对象的。这一采借行为的发生,说明夏宋二者的价值标准和判断领域,并不都是水火难容,不可沟通的。而从作为主动者的角度看,是西夏人在向宋朝人不断趋同。可以说,这是作为“部分”的文化,总是要向它所属的“全局”的文化认同的一个典型例证。这条文化发展的自然法则,本不受掌权者的或“自觉”或“不自觉”的主观态度的左右;但“自觉”的态度,却是可以有利于这一法则的有效运行的。向处于领先地位的,具有稳定、和谐、整体化模式的、实为中华文化标志的宋朝文化“认同”,预示着西夏文化必将获得由简单而复杂,由幼稚而成熟的远大发展前景。
其三,西夏人的“以物赎经”,既有其久远的历史生存根据,也有其迫切的现实生存根据。早期的党项羌先民们凭借泛神论和巫术的神秘力量,曾勇敢地挑战着危险、恐惧、疾病和死亡,使他们即使在无能为力的境遇中,还能得以不同程度的拯救,并且逐渐具有了渴望形成和依赖信仰的心理定势。而割据西北地区的党项羌人,所遇生存困难和发展障碍比比皆是,这使他们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他们坚守的传统的信仰心理,驱使他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原有的原始巫术,而要去寻找到更加有力量的新的信仰对象。于是,当他们与中原人交往之中,便与所遇之佛教一拍即合。佛教不仅包含并且提升了党项羌人原有信仰的境界,并促使他们对生存的前途信心倍增。西夏人憧憬着能过上宋朝人那样的更为丰富的精神生活,能够在自己的王国中便可自由地出入建筑宏丽的佛寺,诵读各种各样的佛经,享受到佛教赐予人的安全、吉祥、宁静和恒久。西夏人这种“以物赎经”,完全符合他们自己的历史生存与现实生存的信仰逻辑,是基于他们心灵里面的理智与情感的,而绝不是简单的感官直觉,更不是神经系统的随意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