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今儿个巧了。奴才请四爷安,四爷吉祥。”锡若脸上摆出一副“喜相逢”的表情,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地痛骂那些把兵部和户部衙门修得这么近的人。
“起来吧。”雍亲王仿佛也真的有些累了,都顾不上挑剔锡若那口不应心的举动,反倒对他说道,“现在离上早朝还有段时间。陪我散散步吧。”
锡若只得把马缰交给身后的年八喜,自己则陪着雍亲王沿棋盘街,慢慢地遛起弯来。雍亲王觑着锡若有些发暗的眼圈,问道:“如今我十四弟的侧福晋都大好了?前些日子真要多谢你了。”
锡若听见雍亲王因为十四的事谢自己,多少觉得有些别扭,便打着哈哈说道:“奴才家离十四爷府上最近,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雍亲王看了锡若两眼,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我都觉得,你跟我比起来,倒更像是老十四的亲兄弟。”
锡若被雍亲王的话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说道:“四爷说的哪里话。您才是十四爷真真正正的同胞亲手足呀!奴才不过是打小跟十四爷混在一块儿,日子久了,难免比别人来得熟稔些罢了。”
雍亲王却摇头道:“你不用谦虚了。自打你跟了十四弟以后,他有了什么事情,第一个就是去找你商量拿主意,要不就是去找老八。我这个亲哥哥这里,却从没见他来过几回。”说着脸色又沉了下去。
锡若听得两眼发直,心里却暗想道,这雍亲王莫非是因为长期通宵彻夜地加班,导致心理负担过重,所以突然变得喜欢找人倾诉起来了?他连忙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老康家保姆”的状态,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因为四爷身边已经有十三爷了。十四爷小时候就跟我提起过,说您这个四哥总是护着老十三,对他这个亲弟弟却不怎么搭理。唉,这事儿也怪我。早几年多在你们中间说合说合,指不定你们兄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锡若瞥了雍亲王的脸色一眼,终究没把后面“水火不相容”几个字说下去。不过他心里也明白,眼下横亘在十四和雍亲王这对亲兄弟之间的,早已经不是十三阿哥胤祥这个人,而是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下的那把龙椅。正是那把金碧辉煌却又冰冷无比的椅子,才把这对原本应该最为亲近的兄弟,生生地越推越远。
雍亲王沉默良久,最后却没头没脑地说道:“你……不容易。”
“哈?”锡若觉得自己一晚上没睡的脑子,已经完全跟不上雍亲王跳跃性思维的趟儿了。
雍亲王特意和身后的从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才压低了声音朝锡若问道:“你其实一直是想投靠我的吧?”
锡若差点儿没听得一脚滑倒在棋盘街上。什么叫敏锐的洞察力?这就是!他哭丧着脸看着雍亲王,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雍亲王见到他这副模样,反而罕见地笑了起来,越发让锡若觉得恐怖的灵异事件很快就要发生了。
雍亲王却颇觉有趣似的端详着锡若瞬息万变的表情,语气肯定地说道:“你骨子里是想把宝押在我身上的,却一直舍不下我十四弟……也许还有一部分老八的原因在里头。我说的没错吧?”
锡若心道,我不是骨子里想把宝押在你身上,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别的宝可押!他在清朝生活了这么久以后,可说是异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跟周围人思维方式的差异,别说让他们改变立场跟着自己干了,就是让他们改变一点小小的生活习惯和风俗观念,都已经是难上加难。他只能侥幸地搏上一搏,期待着自己能让历史的大方向发生一点点的偏移。那样的话,也许十四他们的结局能够稍微好上一点点……
雍亲王见锡若又开始习惯性地跑神,便伸出五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结果吓得锡若往后猛地蹦了一步。锡若回过神来之后,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这副一晚上没睡觉的尊容,再配上方才的那个动作,应该很像港片里的僵尸。幸亏这里的人都没看过僵尸片,唔……
雍亲王不知第几千次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那个嘴上总说很怕自己、却又经常无视自己到令人发指地步的人,说道:“也真亏了我十四弟那个性子,居然受得了你。”
“咦?”锡若果然又露出一副标准的白痴表情,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在他眼中又开始说起天书来的雍亲王。
雍亲王想了想,觉得还是行动比语言更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便一手揪起了锡若的大辫子说道:“时候还早。先陪我去下盘棋。”
“啊?!……呃,奴才是说去哪里?”锡若这回的反应总算还比较及时,连忙把辫子从雍亲王手里抽了回来,避免了在棋盘大街上又当一回被人牵着走的叫驴的命运。
雍亲王往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新开张的一家茶楼说道:“就去那儿吧。”
锡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说道:“那就去吧。”雍亲王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朝那家被他看中的茶楼走去。
此时时候尚早,茶楼里除了掌柜的跟跑堂儿的以外,也就是小猫两三只的样子,一见雍亲王和锡若身上的服色,立刻瞪大了眼睛,随即便小心翼翼地上来巴结。雍亲王要了个靠窗的雅座,又要了几样素淡的点心做早餐之后,瞟了锡若一眼,吩咐掌柜的给他做一大碗热乎乎的牛肉面,还特地嘱咐要多加牛肉。
锡若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地给雍亲王奉上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又主动找过来棋盘棋子,准备在上早朝之前,先和雍亲王好好地厮杀上几盘。可是刚落下去没几子,雍亲王就发现对面的人已经靠在窗格上睡着了,手里还拈着方才没有落下去的黑棋。
茶馆里的掌柜亲自送了早点上来,见到这副景象不禁掩口失笑。雍亲王连忙一挥手示意他噤声,自己又站起来走到锡若身旁,亲自伸手摘下了他手里的那枚棋子,又吩咐跟着自己的太监高无庸把自己的玄狐披风取来给锡若盖上,这才重新回到自己座上,端着茶碗低头琢磨起棋局来。
锡若一觉睡起,只觉得眼皮发涩,伸手揉了揉眼睛之后,那双桃花眼却猛地睁大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四、四爷……”
雍亲王在对面手持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佛经,见锡若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糊涂样子,便朝他笑道:“睡醒了?”
锡若看见雍亲王的笑容,却觉得越发迷糊,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之后,发觉并不是在做梦,更觉得如堕云里雾中。
雍亲王却撇开了手里的书,又推了推自己身前的点子碟子说道:“赶快吃几口吧。再晚要误了上早朝了。”
锡若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知道误了早朝是要被老康打PP的,也就顾不得再跟雍亲王客气,一把抓起碟子里的点心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恰好这时掌柜的又上了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上来,锡若实在受不了诱惑,也不怕烫,又拼命地往肚子里填了几口,这才一抹嘴朝雍亲王说道:“走吧走吧。”
雍亲王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吩咐高无庸把剩下的点心都给锡若兜上,一边朝锡若摇头道:“也没急成这样儿。还有些时候呢。你刚塞了一肚子东西就到处乱跑,仔细待会儿肚子疼。”
锡若见雍亲王破天荒地如此体贴和善解人意,越发觉得今天要下红雪,赶紧又把抬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在雍亲王的目光示意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之后,才跟着雍亲王出了茶楼。
两个人在茶楼外头一道翻身上了马。锡若定睛一看,却发觉自己跟雍亲王骑着的是两匹几乎一模一样的枣红马,不觉有些讪讪。雍亲王倒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自己骑着那匹锡若手里夺来的蒙古宝马的后代,一边说道:“十四弟在西北耐心说服和忠告青海罗卜藏丹津等台吉的主张,我很赞同的。先前进藏军队在哈喇乌苏惨败的关键之一,就在于没有将噶桑嘉措作为真达赖喇嘛送往西藏,违背了西藏广大僧俗界及青海诸台吉的意愿,最后让额伦特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才导致了他兵败身死的下场。”
锡若听雍亲王说到政事,连忙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神气,凝神说道:“四爷说的是。十四爷也在信里跟奴才说,若承认噶桑嘉措并将他送往西藏坐床,西藏僧俗界必然会诚心向化,其青海王台吉等,必定同心协力,情愿派兵随往。眼下他正和青海的诸王台吉磨着嘴皮子,为的也就是四爷说的这个意图。”
雍亲王专注地听锡若解说,末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十四弟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是再好不过了。”
锡若听得多少有些感慨,见紫禁城的宫门就在眼前,下意识地就让马走缓了两步,自己落在了雍亲王后头。
雍亲王知道锡若的心思,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背对着他说道:“你是个灵醒人儿,就是总也看不清楚你自己的心思。四爷最后提醒你一句,早作决断,免得将来后悔!”
锡若听得颤抖了一下,连忙在马上伏低了身子,借以掩饰自己的惊骇之情。雍亲王便不再说话,一提缰绳径自朝紫禁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