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完泰山以后,雍亲王和锡若没有直接回京,却转奔到热河行宫去向老康缴旨。一进避暑山庄,他们正好赶上老康在和蒙古族的老人进行老干部联谊活动,那位爱新觉罗家国宝级的老太后也到场助兴,看起来可真是热闹非凡。
锡若老远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福琳,简直恨不能直接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奈何眼前的电灯泡实在太多,还都是瓦数超群的,只得暂且按捺下满腹的相思之情,规规矩矩地跟在雍亲王身后去见老康。
一个多月不见,锡若觉得老康好像又变老了一点,不过精神头儿看着还好。老康一见到他们回来,也是高兴得很,又是赐座又是赐酒的,因见锡若总眼巴巴地往福琳那边看,现场又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额外开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跟着雍亲王办这趟差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休息,好好洗洗身上的风尘吧。晚些时候朕再派人来宣你觐见。”
锡若在心里大呼“老康万岁”,忙不迭地起身给老康磕了个头,临走时见雍亲王也没有别的话,这才放心地从老康身边退开,然后撒腿就往福琳那边跑去。
不想刚跑了没几步,身后的辫子又被人攥住了。锡若无可奈何地回过身去,却见十四阿哥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心里只觉得一暖,便朝十四阿哥笑道:“你也来了!”
十四阿哥点点头,又朝福琳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松开了手说道:“你先去吧。回头我再来找你。”锡若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又转过身朝亲亲老婆大人飞奔而去。
福琳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见到锡若,两个人却都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拉着手走到人少的角落,这才絮絮叨叨地说起别后的事情来。说了一阵之后,锡若见四下里无人,便抱住福琳又开始耍起赖来。
也许是因为隔了一段日子没见、彼此都太过想念的缘故,福琳这次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锡若的请求,由得他对自己予取予求。福琳见锡若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伸手捧起他又消瘦了几分的脸颊,心中有些不忍地说道:“不是要你好好地照顾自己吗?怎么又瘦了?”
锡若一听见这句话,眼前立刻涌现出了雍亲王饭桌上的青菜豆腐,扯了扯嘴角说道:“还不都是跟着某位素食主义者闹的。好在你老公我荷包丰厚,这才找补了点油水回来。”
福琳想象着锡若跟在雍亲王身边那副无可奈何的神气,忍不住笑软了身子,却又被锡若趁机揩了不少油过去。两个人正粘乎着的时候,冷不防旁边的草丛却“簌簌”地响了起来。福琳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一脸紧张地盯着作响的草丛,锡若却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跟着又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
草丛里响动了一阵,却钻出一个火红色的影子来。福琳和锡若脸上都是一喜,同声叫道:“小光!”那团火红色的影子却已经自发地跳进了福琳怀里。
如今已经长成一只漂亮大狐狸的小光,一会儿儿舔舔锡若的手,一会儿儿又钻到福琳怀里去撒娇,过了一会儿却又从福琳膝盖上跳了下去,回身到草丛里领出它的白狐狸老婆和一群小小的狐狸来。
福琳看见那一堆小狐狸,毛色却是有红有白,有一只居然还是黑色的,喜欢得简直不行,抱起那只最小的黑狐狸亲了又亲。锡若本来还想提醒她小狐狸可能没有和人亲近过,不要被它们抓伤或是咬伤了,不然这里没有防疫针可打,怕是有些危险,只是见那只小黑狐狸竟也很亲福琳,就笑笑没有作声,自己坐在了一旁逗弄和检视起小光来。对于自己一手抱回来、又曾经当过自己媒人的小光,锡若始终是最喜欢的。
和小光的狐狸一家嬉戏了一会儿之后,老康打发来找锡若的人就到了。锡若从草丛里探出头去一看,发觉来的是七喜,立刻站了起来朝他笑道:“怎么传个话还让你来?打发个徒弟过来就是了。”他知道七喜如今在李德全手下益发受到重用,故而有此一问。
七喜小心翼翼地站在草丛外面,见到锡若的时候,脸上也透出一个笑容来,却毕恭毕敬答道:“是奴才想着有阵子没见到额附爷了,主动向皇上讨了这个差使。”
锡若微微一愣,见七喜那副恭谨得有些过了头的神情,料想他是有话和自己说,便回身牵起福琳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福琳摇摇头,说道:“我跟你们顺道儿走到有人的地方就行了。你别误了皇上的召见。”锡若见她如此体贴入微,忍不住又拉她入怀,躲着七喜亲了福琳的嘴唇一记,见福琳面色羞赧,忍不住又贼笑了起来。
不过锡若心里到底惦记着七喜要跟自己说的事,便没有再和福琳胡闹,老老实实地送了福琳到有人的地方,又招过来几个自己相熟的侍卫,嘱咐他们好好送福琳回去休息,这才和七喜一道朝老康的行宫走去。
七喜一直领着锡若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方才开口说道:“八爷要我提醒您一声,小心四爷!”
“什么?”锡若有些费解又有些惊讶地问道。八阿哥怎么会突然提起这茬儿来了?莫非是看他最近老跟雍亲王在一块办差,所以……
七喜仿佛看透了锡若的心思,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您府里,有人是从四爷府上出去的。”
锡若怔了怔,眼前却立刻闪出了年羹尧的那张礼单。他闭了闭眼睛,问道:“是谁?”
七喜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里钻出来的一样幽冷地说道:“张望乡。”
锡若想起那张年轻而又忠厚的面孔,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字眼:黄河发大水,逃难,四爷,从黄泛区经过……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七喜见锡若脸色阵阵发白,趋前了一步说道:“额附爷,我早说过,您的心太软了。这样的祸害不能留在你身边,如果您下不了手,不如我去回禀了八爷,让他……”
“别!”锡若下意识地拉住了七喜的衣袖,见七喜仍旧一脸忧色地看着他,咬咬牙说道,“我来打发他。你就别让八爷操这个心了。回头我亲自去谢过八爷的提点。”
七喜定定地看着锡若,忽然叹了口气,却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了,自己又领着锡若进了老康的书房,这才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锡若满腹心事地进了老康的书房,一抬头发觉他正在临帖。老康见锡若进来,便朝他招了招手。锡若请完安立刻走了过去,探头一看发觉老康临的却是一首唐代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老康的字写得很不错,他常说“宽怀只有数行字”,经常练字到深夜,仍然是“象管挥时在正心”,说是希望能在习字的过程当中达到静心养气的效果。
这要搁平常,锡若毕竟会顺手拍上老康几记马屁,可是眼下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便只轻轻地念起了老康临的诗句:“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念到“望乡”二字的时候,却又不觉发起怔来。
老康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锡若的例行表扬,不觉有些奇怪地转过头来,见到锡若脸上那副怔忡的样子,便伸手拍了他的脑门一记问道:“发什么呆?”
锡若回过神来,这才省起自己没有及时拍老康的马屁,正想着说几句好词的时候,却又听见老康说道:“总觉得你近来心事仿佛多了起来似的。都烦些什么呢?来,同朕说说。”
锡若苦笑了一下,想了想便问道:“皇上这辈子有没有被人骗过?”
老康抬眼看了锡若一下,又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那幅字说道:“怎么没有?”
锡若舔了舔唇角,又问道:“那皇上怎么对付他们的?把他们都砍了么?”
老康凝神在字帖上端端正正地盖了个自己的小印下去,这才吁了口气说道:“要能都砍了,朕倒省心了。”
锡若听得一笑,点头道:“也是。皇上常说要讲究圣人的‘忠恕之道’,自是不会将他们都给砍了。”
老康却摇摇头,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锡若又愣住了。老康却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有些人是因为朕不能砍,不便砍,可有些人,却是因为朕不愿意砍。但愿这些人,不会有让朕决意砍他们的一天。”
锡若只觉得冷汗又顺着脖子一路滑到了后背上,脑子里却似乎凝固住了,完全无法像平常那样转动起来。这时老康却举起了手里的那幅字,朝锡若一递道:“赏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