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的歌声
医院里故事最多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深夜,太平间传出了凄凉的歌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或许你会问,为什么太平间里会传出歌声,那是因为有个女人在太平间唱歌。但是你不要问为什么她会在太平间,那是因为她已经……
停尸房的老大爷
王强母亲已经住院两个月了,可是母亲依旧只能吃些流食。今天早晨他照例下楼要去给母亲买稀饭,在经过二楼手术室的时候,他看见在门口停放着一张病床。这么早就有人要做手术啊?他看着这铺着白布的病床,突然觉得可悲,人类本身再怎么强壮也还是抵不过病魔的侵袭。正想着,他已经走到了病床的旁边,他又向那病床瞥了一眼,“啊!”王强叫了出来。因为王强看见了那外露的头发,这白布下分明是一具尸体!他的头向着楼梯口的转角处,所以要下楼的人必须经过这里。王强和他的距离不到一米,能清楚地确定他是一具男尸,头发花白的,应该是一位刚刚去世的老人。由于处理得不好,让他的脚和头发外露,还可以隐约看到他紧闭的双眼。顺着他平躺的身体,王强可以看到他的脚――叉开的两只脚!
王强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毕竟年纪还小,没有经历过死亡,对这些还是比较害怕的,于是他连忙紧跑了几步,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可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一口气地跑到离医院最近的一个餐馆里坐下。半天王强才回过神,叫了点儿吃的,顺便给妈妈买了稀饭。吃过饭,王强带着母亲要的稀饭往回走,当他走到二楼刚才停放尸体的位置时,并没有猛跑开,只是下意识地在那里鞠了一个躬,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安静地、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似乎怕触碰了什么一样!因为从小的时候爷爷就告诉过他,要对未知事物抱有一颗敬畏的心。王强当时不知道所谓的未知事物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说要谦虚的学习科学知识,还是对神鬼力量的敬畏。
这一天也没有发生什么,王强也已经渐渐忘掉这件事了。天慢慢地黑了,许多人都已经睡下了,母亲突然说想喝果汁,让王强到外面给她买。可是王强却有些扭捏,这倒并不是他不愿意,只是因为病中的母亲只会数着住院的日子,却不知道今天是七月十五,是鬼节。在这样的夜里不该让儿子到外面去。母亲的要求是永远不能拒绝,王强从来都是这样的,而且因为他整天也只是吃一些流质的食物,实在是饿得发慌,顺便可以吃点东西。
不过一出病房,王强想起来他还是得经过二楼的那个位置,便又想起早上的事情。借着微弱的灯光,一步步地走在冗长的走廊里,脚步声回荡着,让人有一种被跟着的错觉。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王强把一直佩戴的玉佩放到胸前,左手一直紧握着不放,有多紧握多紧!突然,王强看到二楼走廊里有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病服的和蔼老人,他有气无力地坐在凳上。“老大爷,这么晚了,还不回病房里休息?”王强一直都是个热心肠的人,便向他问了一句,然后疑惑地站在那看着那老人。显然他也发现了王强,并吃力地把干瘪瘪的手微微抬起来挥了挥,示意王强过去!王强走了过去,蹲在他的身边。虽然已近深夜,走廊昏暗的灯光还是让王强看到了他的脸,腊黄腊黄的脸,间或有一点点苍白,似乎还夹带着一点点的绝情!
“老大爷,为什么不回病房里休息呢?这样对你的病不好,知道吗?”王强出于好意地小声对他说。“我的儿子还没有来,明天他就会来领我了,放心。”老人阴声阴气地说,显然可以觉察得到他说话的力度有多微弱,“你扶我走走,好吗?我躺了一天,想现在走一走,活动一下,好吗?”王强本不想管的,想到妈妈还在等着他的果汁,他差点儿就拒绝了。可是老大爷那乞求的眼神,却让他无法开口说不。
王强右手挽着他的右臂,左手用力地一提他的左胯,他才能勉强站了起来。王强感到他身体的冰凉和僵硬,可是也不敢松开扶着他的手。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似乎好久没有走路了,大概是躺在床上过久的缘故吧。一步,两步,三步……
他冲着楼梯的方向走过去,天啊,他竟然想下楼!他抬头看了看王强,眼神似乎在询问王强介不介意扶他下去一趟。王强顿了一下,然后又顺着他的脚步,吃力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着,因为他实在走得很慢,而且他走路飘忽不定的,没有重心。王强不敢抬头看前方,只能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老大爷摔倒。走着走着,老大爷停住了,王强这才敢抬起头,可是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一间有一扇紧锁着铁门的房前,可以清楚地看到锁着那门的大锁,一把大大的锁。
老人吃力地抬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里面住着……人,被子盖得……好……好严的,就是很难透……气,把头也给盖住了!呼,呼,呼……”这是他的呼吸声,此刻他的呼吸似乎已经很困难了。他接着说:“里面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号码,挂在脚趾头上!想进去看看吗?里面……里面好大,好大,好宽……敞!所有人都很安静地睡着,没有了病痛,没有了呻吟声,而且已经不用吃药了!”接着他斜看了王强一眼,然后又缓慢地垂下眼睑,若有所思地用那手指了指里面,“进去吧?要吗?”他问着。“我,我,我看不用了吧!我们回去吧?好吗?这么晚了,您也该回去休息了。不然你的儿子明天看您气色不好,会担心的。而且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找您了。”王强有些害怕。“不是找我,是领我,知道吗?”老人有点儿生气地说。是的,王强记得刚才他说过他的儿子明天就会来领他的,怎么能这么大意地把这个“领”给忽略了呢?王强怕,实在是怕。因为那扇用大锁紧紧锁着的铁门和后面的那扇同样也紧闭着的木门让他感觉到里面的气氛!王强缓缓地抬起头,因为直觉告诉他头上的门前挂着一个门牌,什么,什么?“太平间”这三个字赫然冲击着他的眼球!“啊!”王强长叫一声,猛地甩开扶着老人的双手,叫着跳着乱跑!
一直撞到一堵墙上,王强没有办法再跑了――已经是尽头了。王强转过头,正对着那太平间的大门,老人利索地站着,旁边陆续地出现了很多人,有小孩、妇女、老人、还有孕妇,他们个个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强。
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间或有谈话的声音传来。王强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般,大声地喊道:“救命啊。”然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只是模糊地看到几个人冲他跑了过来,就昏过去了。
王强醒了,在医院的值班室里。屋里有两个人,看样子是值班的护士。其中一个问他:“现在好些了么?”王强努力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没有注意到护士的问话。这时另一个护士开口了:“我问你话呢,听不见么?大半夜的乱叫什么啊,打扰到病人休息你负责啊?你说说你不睡觉,跑太平间干什么去了?”太平间!王强突然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对,那个老人!王强问道:“有个老大爷……”还没等他说完,第二个护士就开口打断了他:“那哪是老大爷,那是具尸体!昨天晚上死的,尸体一直放在二楼,原来是你给弄下去的。”王强什么也不想说了,他不想回忆刚才那恐怖的经历,恐怕说出来也没别人会相信吧。
王强出了值班室,回到了母亲的病房,这才想起来果汁还没有买。母亲也已经睡下了,他心想还是算了吧,明天再说吧,于是他也躺在床上想要睡觉。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看到有个身影站在他的床边,可能是母亲想要去卫生间吧。他想起身去陪着母亲,可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这时,身影开口说话了:“孩子啊,谢谢你啊。刚才我就是自己躺在那里太没有意思了,想让你把我带到我该去的地方,却吓到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说完,身影消失了,王强也能动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手压住了,帮帮忙
某一个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王辉正准备下班回家。护士小月急匆匆地跑进他的办公室,说是刚才有人送来一位突发脑溢血的老人,需要马上手术。王辉二话没说换好衣服来到手术室,一切准备就绪。其实,那位老人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行了,他们尽了最大努力,可是还是没能保住老人的生命,在第二天凌晨一点的时候,老人安详地走了。
王辉垂头丧气地从手术室中走出来,准备安慰下老人的亲属。可是出了手术室竟然没有看到除了医生护士以外的人,于是他转头问小月:“病人家属呢?”小月说:“还没联系到他的家属,是一个路过的人报的急救。”
王辉有些犯难,因为医院有规定,尸体不可以在医院放太久。病人一旦死亡,最好立刻让亲属领尸体回去火化,可是一时半会的联系不上老人的家人,他只好决定先将老人的尸体送到太平间。于是大家为老人洗净了身体,穿好衣服,用洁白的被单盖住了他。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王辉开始想该怎么处置老人的尸体,虽然人们都说搞医学的人胆儿都特大,但也许他是个例外,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让王辉把一具尸体送到太平间里,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况且尸体通常都很沉,一个人是很难抬动的。
怎么办呢?叫上一个人吧,可是叫谁好呢?王辉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对了,叫上大李,让大李和他一起去,这样应该就不会太害怕了。大李和王辉是好朋友,在医院管后勤,没成家,也顺便就在医院干起了打更的行当。于是王辉到办公室拨通了他的电话,让他来王辉办公室一下,大李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不一会儿,他就来了。“王医生,什么事儿啊?”于是王辉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了一回,大李笑了:“小事一桩,没问题。”王辉当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然后他们一起把老人推了出来。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出了住院部,一股凉风吹了过来。毕竟是深秋了,一股风吹得王辉不禁缩了缩脖子,后背的汗毛开始一根根立了起来……
到了太平间的门口,王辉打开了门,探头望去,里面冷气逼人,黑洞洞的。王辉朝大李使了眼色,示意他们一起把老人抬到里面去。于是他俩把老人抬下了床。大李很有劲,用胳膊一夹,王辉顺势一推,老人的手便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王辉心里不知为什么“咯噔”的一下,急忙松开了手,老人的尸体就这样被他扔在了地上。“行了,行了。大李,咱走吧。”
“等一下,他的手压在身体底下了。”大李说。
“没事,反正也死了,咱快走吧。”王辉满头冒着冷汗,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当他拉着大李离开,回头锁门的时候,突然一种感觉一闪而过,那种感觉就像是锁住了地狱之门一样。
和大李分别后,王辉回到了办公室一看表,已经快三点了。现在回家也睡不了多一会儿,于是准备就在办公室睡到天亮吧。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王辉习惯地拿起听筒,并没有注意到现在是凌晨三点,在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电话!听筒里面开始没有声音,然后是一阵沙沙的声音,紧接着王辉听到了一个苍老而无力的声音:“王医生,手……压住了……疼啊……”王辉的头顿时像是响了一声炸雷,难道,老人活了?不可能,不可能!他急忙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王辉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可是没有办法,那个老人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的影像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脸上不停地流着冷汗,心里盼望着天快点亮吧……
这时,电话又响了。铃声是那么尖锐,他的心仿佛被剪成了两半,过了好久,电话一直响着,王辉颤抖着接过电话……
又是苍老又无力地声音:“手……压住了……帮帮我……”王辉再也受不了了,一下子晕了过去……
一道刺眼的阳光照射在王辉的脸上,他想起身,可是全身却传来一阵阵刺痛……这是哪里?怎么了?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王辉才知道,昨天晚上他晕倒之后今早才被人发现,大家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便告诉了大家这一切。可是大家并不相信,有人说他做梦,也有人说他恶作剧。
可是,只有王辉知道,昨天晚上不是梦,那的确是地狱传来的铃声……
吃人的外科医生
我们的生活似乎早已经被安排好了,就如同我从生下那一刻开始,我就必须学医一样。家里世代都是行医的,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上了一所医学院,只等毕业之后将一生献给医院。也许对我来说,学医是一个错误,学外科更是错上加错。我不喜欢手术台,因为那是一个太接近死神的地方。在那里,我总会目睹许多细菌和癌细胞,在人的躯体里欢快奔走。手术刀的光亮一闪而过,伤口像火红的鲜花,刹那间怒放。而那时,死神的阴影始终在无影灯后若即若离,它像蛇一样阴冷地笑着,盘旋在手术的整个漫长过程之中,细细玩味着病人的苦痛。至于手术室里那些麻木的医生的眼神,那些压抑的沉重喘息,那些冰冷的银色器皿,那些刀器碰撞的金属的声响,甚至那些从割开的血管里汩汩流出的红色液体……这一切,都丝毫没有暖意,令我无法忍受。而手术室外,那些病人家属晦涩灰暗的面容,总会夹杂着福尔马林腐朽潮湿的气味,弥漫于医院幽长阴郁的走廊,令我不寒而栗。于是,分配到医院那年,我坚定地放弃了前途光明的外科医生职位,主动要求在医院当一个太平间看守人。
太平间里虽然也有死亡的阴影,但那都是死神已经光顾过的尸体。死神早已经离弃了那些死者,它只带走他们的精神。没有了精神世界的人,总是特别得宁静。可以让我的心宁静下来。一般说来,我的工作是相当轻松的,我只需要为那些死去的肉体,作一些简单的清理,整理一下遗容,除此之外,我还要看护它们,当然了,打扫太平间的工作也是我来做的。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扫的,那里一直很干净。
这个太平间除了我,还有一个老看守人,大家喊他老张头。老张头虽然年近六十,但据说在朝鲜战争中当过军医,也上过战场。他的身材异常高大,十分壮实,普通的两三个小伙子一起上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老张头的工作主要是晚上守夜。他没有老婆,似乎也没有后代,反正我从来没见有什么亲戚来找过他。平时,他沉默寡言,也没什么爱好,唯一算得上爱好的便是酒,在喝了酒之后,也会多一些言语。
在我开始工作的一个月后,我和老张头渐渐熟络起来。在心底里,我一直隐隐地对他有了几分同情,毕竟他是一个孤单的老头子。所以,拿到我的第一个月工资后,我便买了瓶二锅头和一斤猪头肉,又称了点花生蚕豆这些下酒菜,请老张头喝酒。人常道,酒后吐真言。三杯烈酒入肠,老张头便絮絮叨叨地对我讲起了他的伤心事。原来,他曾经是个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曾经也有过一个美好的家庭。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乘船到三峡旅游时,船翻了,命运使他的妻儿在一刹那间离他而去,连尸骨都未能让他看到……从此,他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致,成天精神恍惚,做手术老出差错,后来干脆就来守太平间,乐得清静。
老张头猛地干了一大口酒,说:“一守就是二十多年,实话跟你讲,这太平间里面的故事,还真不少哩。”他莫名地笑了一下,似乎醉意渐浓。
“故事?”我好奇地问:“都有些什么故事?”
我一问,老张头却又突然闭了嘴。可是,我的好奇心却已经被勾了起来,软磨硬泡,又是敬酒,又是递烟,老张头这才勉强开了口。
“好吧,那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太平间看守人的故事,就是从这个医院和一个三口之家开始的……”
二十多年前,这医院里有一个外科医生,姓什么,就没必要说了,反正也就是个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干脆就简单地叫他外科医生吧。他医术高明,是全市有名的一把刀。他的妻子,是本市报社的记者,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他们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很乖……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平静而祥和,直到有一个夜晚,一切突然似乎有了些说不清的变化。那天夜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外科医生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从手术室回来。他满面憔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又像是刚刚经历一个巨大的变故。
“怎么了?”他妻子体贴地拿着热毛巾过来,温柔地问道:“又有一大堆病人?”
然而,外科医生似乎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嘴唇翕动了一下,说:“是啊……可把我给累坏了。”似乎是在自我表现解嘲,他缓缓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真怀疑当初选择当外科医生,到底是不是昏了头。老是不能在家陪你,只要有手术,家里天大的事也顾不上,唉,真想找颗后悔药吃。”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她妻子总是这么贤惠,她像安抚着一个孩子那样,柔声地说:“可是你救过那么多人,他们都那么感激你,好了,别想太多了,我去把饭菜给你热热,这么晚还没吃呢吧?”
“不用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哦,不,我刚刚顺路在街上吃过了。现在我只想睡觉……”外科医生说。
第二天,外科医生的妻子来到报社,听同事说起最新的本市新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昨晚,市里的一个大人物,手术失败,死在了手术台上。主刀的医生,正是她的丈夫。
“没事的,谁能保证每次手术都成功啊,这种意外每个医院都会发生的,不是吗?”同事们打着趣,这么安慰着她,“没有人怪你丈夫,你也别当一回事啊……”
但是,她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因为,以前她的丈夫在家里,什么样的事都会告诉她,但这次,他却什么也没说。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回他太沮丧了吧,毕竟,这是他主刀以来,第一个死在他的手术台上的病人。
可是,自从那一天起,怪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说到这里,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张头猛地停了嘴。
“哎,都是陈年老账了,有什么说头。”他叹了一口气,任我怎么问个不休,也不再讲下去了。但愈是如此,我就愈是好奇,一连几天,老想着这故事。最后,还是痛下决心,决定再掏点钱,请老张头喝点酒,只要他喝醉了,不怕他不讲。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几天,我又买了些酒菜,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老张头终于又打开了话闸子,接着上次的话头讲了下去……
那以后,外科医生就经常很晚才回家。一天,又是差不多凌晨一点,外科医生打开门进来,发现他妻子还没有睡,守在那里,等他回来。
“你真的……没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无意之中,她看见他衣服上,隐隐约约地有一些血迹,脸上也有。
“你身上怎么会有血?”作为妻子的她很担心现在的丈夫。
“哦?大概是换下手术服时擦上的吧?”他的脸上微微变色,仿佛夜空里飘过厚重的云朵,在月光下的旷野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搪塞着,反问她:“你怎么还没睡?不是告诉你不用等我了吗?这段时间手术很多,我以后可能都不回家吃饭了。”
“我担心……你。”她说,她的心突然不安地狂跳起来……
终于到了周末,他们一家三口都待在了家里。
“太好了,爸爸终于可以在家吃顿饭了!”他的儿子高兴地嚷嚷开了。真的是太久都没有跟家人一起吃饭了,外科医生心里突然有一丝愧疚。
“我为你卤了你最爱吃的猪耳朵。”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外科医生的妻子兴致勃勃地在厨房准备。过了一会儿,便端着热气腾腾的卤肉出来,先用筷子夹了一块,塞到丈夫的嘴里。
“味道怎么样?还不错吧?”她温柔地看着他。然而,他却皱起了眉头,说,“嗯……我不想扫你的兴,可是,你的水平的确……大不如从前了。你不觉得这些肉卤得太熟过头了吗?”
是吗?她显然不相信,自己尝了一口,“正好呀,卤熟了才进味,你以前最爱这么吃了……”
“唉,看来,当外科医生实在太忙,我陪你的时间的确是太少了,弄得你不仅……还把我喜欢的口味也搞错了,我明明不喜欢卤肉,你怎么忘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我不仅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他的妻子声音颤栗起来,好像是很生气,又好像是……那一瞬间,他俩的目光陡然碰撞到一起,他的妻子却又迅速惊慌失措地避开。外科医生心里突然隐隐约约涌起一阵痛楚,如同一滴浓黑的墨汁,掉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地扩散……或许是为了化解这痛楚,他自顾自地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新鲜猪肉,在锅上只随意地贴了两下,就放在嘴里吃了起来,生猪肉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脖子上,异常怪异,令她的妻子和儿子在一旁不知所措……
“瞧,这样做才好吃呢。”外科医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要舒缓这尴尬的气氛,但他却又不可抑制地再度回忆起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他的手术异常成功,早早便顺利完成,他高兴得没打电话便往家赶,想给妻子一个惊喜。但是,当他以握惯了手术刀的灵巧的手轻轻打开家门,走近虚掩的卧室时,突然,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剧烈的喘息声,一种不言而喻的阴谋像四月的微风,正拂过他的房间,也拂了他几乎要失血的空白的头颅,微风乍暖还寒,令他无所适从……迟疑了八九秒钟,他决定离开,他再次以一个外科医生的轻盈敏捷,轻轻地关好门,消逝在漆黑的楼梯里,如同他根本就未曾回来过……
生活总是这样,我们以为他们这个幸福的家庭平静日子的消逝,开端于外科医生手术失败的那个他很晚才回来的怪异的夜里,但其实,早在那之前的另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那个他手术特别成功的提前回家的夜晚,那个他不那么累的夜晚,一切的宁静,其实已经飘逝而去,永不再来……
说着说着,老张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一看,原来我光盼着他讲故事,一个劲地给他灌酒,结果他喝得太多,竟然醉得没有张口的力气了。我把他扶到他那张小床上,有点后悔。今晚,不仅浪费了太多的酒,而且弄得老张头没法守夜了。看来,只有我替他守一晚了。
虽说我来太平间的时间也有一个多月了,但晚上守夜,倒还是第一次,因为值夜班的都是老张头。我有些紧张,但也有些兴奋。我先是绕着太平间,四处转了转。我突然发现,白天里的医院和夜晚的医院是不大一样的。苔藓和地衣,在没有阳光的冰冷地带疯狂滋长。医院潮湿的水房散发着霉味,洗手池上铺着的瓷砖早已全部发黄……一切显得没有生命的激情,每一块地方都残留着死亡的痕迹,而这些,我在白天时却都丝毫未曾察觉。
转了几圈,渐渐的我也开始头昏眼花,刚才陪着老张头也喝了不少酒,现在酒力发作,也开始觉得浑身无力起来。我只好拽过一张椅子,放在太平间门口,一屁股坐在上面,倚着椅背,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个身影向我走来,很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渐渐地,她走近了我,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却让我一下子明白,她就是死神。我仔细地打量着死神,发觉她的面孔并不像传说中那般邪恶。她很美丽,也很年轻,她的唇边,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温情脉脉,令人恍然。像是一个温柔的情人,像是天使……死神用她光洁的手指,抚摸我的下巴,抚摸我的脖子,像是我才出生时妈妈抚摸着我那般。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掠过我的皮肤,仿佛城市黑色的夜空里飞过的夜鸟,羽翼轻柔……然后,慢慢地,她的手在我的脖子上驻留,缓缓地收紧,我感到一阵阵窒息,已经喘不过气来。此时,我猛然惊醒,睁开眼睛,死神,在眨眼之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我,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第二天,我一直回忆着那个梦境,我想,我的确看见了死神。我感到一种恐惧,但同时,我似乎更感到一种莫名的刺激,甚至期待着再看到她一次,就像对老张头讲的故事一样的感觉。我越来越觉得,老张头的那个故事透着一股阴郁的恐怖味道,邪气逼人,它使我想要逃避,却又在试图逃避的过程里,越陷越深。或许,恐怖就像宇宙中的黑洞,它隐秘地藏于人心中无尽黑暗之处,无法描述,却有着黑洞般无法抗拒的巨大引力,引诱着你,一步步自行走入它的圈套,它却在一边嘲笑着你的无能为力。
所以,虽然我已经有些不太想继续听老张头的故事了,但没过几天,却忍不住又买了一瓶酒,套老张头的话。酒喝半醉,老张头终于又接着讲了下去。
过了几天,外科医生的行为,更加奇怪了。不仅每天几乎凌晨才到家,而且每次回来,身上总是沾着许多鲜血。甚至,他后来干脆就根本不吃熟食了。而他手术的失败率,也越来越高。不少他经手的病人,都因手术失败而死亡。更奇怪的是,那些病人的尸体,在手术后总是会丢失一些器官,要么少了一片肺,要么少了半边心脏。只不过,开始一直没有人注意,是啊,谁会专门凑过去看死者少了什么内脏呢?大家想都不会往那方面想啊。
最痛苦的莫过于外科医生的妻子,她越来越恐惧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总是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深想这件事。但她知道,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又是一个周末,外科医生没去上班,一家人在家里吃午餐。
“太好了,爸爸,你可以永远这么陪着我和妈妈吗?”儿子天真烂漫地笑着,奶声奶气地说。听着这童稚的声音,她妻子憔悴的脸上,不禁也浮出了笑容。然而,外科医生却依然满脸木然。甚至有些焦躁起来,用筷子不耐烦地扒了扒盘子里的熟食,便闷着头到厨房去了。
但是,这一次,他妻子早有准备,特意把厨房里的生肉都煮熟了。
“怎么没有肉?怎么没有肉?”外科医生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他像一匹孤独的狼,在绝望地嚎叫,吓得孩子立刻哭了出来,他的妻子也无助地抱着儿子,不知所措。
或许是亲人的哭声打动了他,外科医生终于又坐到餐桌旁。勉强地夹起一块熟肉,似乎很艰难地吃了起来。但是,吃着吃着,可怕的事发生了:外科医生的一只耳朵,突然从脸上掉到了盘子里,而他却好像根本不知道,用筷子夹起自己的耳朵,就送到嘴里送。可是他的小儿子看到了,显然十分害怕,战战兢兢地说,“爸……爸爸,你……你的耳朵,你吃了你的耳朵。”
“小孩子怎么尽胡说,你眼花了。”外科医生不理会儿子的话。接着,他的左眼珠也滚落到盘子里,他照样又夹起来吃了。
“哇啊,妈妈,爸爸他吃自己的眼睛!”儿子又哭了起来。外科医生的妻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觉得自己好像被绑起来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傻小子,小孩怎么能这么跟大人说话,而且还撒谎,这么小就这么坏,将来岂不成了社会的祸害?还不如弄死你,免得你将来害人,免得你长大了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外科医生对自己的儿子大喊大叫起来,并且突然拿起手里的筷子,凶狠地插进了自己儿子的眼窝里。鲜血顿时像喷泉一样飞射出来。紧接着,外科医生迅速剜出儿子的眼珠,放进嘴里吃掉了。
再然后,就轮到了他的妻子,她已经被吓呆了,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轻而易举地,他便切下了她的手指,放入嘴里。嘣哧,嘣哧,就像嚼蚕豆一般,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吃了好几个小时,面对两具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骨骸,他终于吃无可吃。此时,已是凌晨,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睡意朦胧地把妻儿的残肢深埋地下,他记得仿佛是埋在一株夹竹桃下,那株夹竹桃后来便更茂盛了……
此后,外科医生对所有的人说,他的妻儿乘船旅游时,遭遇横祸,尸骨无存……
故事讲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要上趟厕所。”我搪塞着对老张头说,然后拉开门,向厕所走去。
厕所在太平间的尽头,途中要经过一张张陈放着尸体的铁架床。虽然我是学医的,亲手解剖过人的尸体,但此时却突然感觉,似乎从内心深处那无边的黑暗中,阵阵袭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冰冷。我尽可能地放慢放轻脚步,似乎是唯恐惊醒那些死者。但是,偏偏一不小心,我被什么拌了一下,差点跌在地上,我伸手撑去,刚好按在一具尸体冰凉的脸上,确切地说,按在他冰凉的嘴巴上……在那一刻,我觉得这尸体似乎立即就要张开僵硬的嘴,将我的手吃下去。我吓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口腔,同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打开水龙头,一遍一遍冲洗着自己的手掌、手心、手背、手腕、虎口、指尖……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太平间的另一头传来。我关掉水龙头,四周陡然静得吓人,只有那缓缓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寂寞而冷酷地呻吟。我循声望去,太平间里的灯光异常昏黄,硕大的飞蛾狂燥地围着灯泡飞舞,在太平间的地板上投下剧烈晃动的黑色斑点。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一步步向那排铁架床走去,那分明就是老张头。老张头竟然跟着我过来了!
只见老张头走到一具女尸旁,掀开白色的盖布,俯下身去。随后,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恶心而可怕的事情:老张头捧起尸体的头,对着尸体的脸先是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像发情的狗一样又啃又舔,颤颤微微地,他脱光女尸的寿衣,随后毫不犹豫地翻身上去,他的身体像一条起伏的尺蠖,在尸体上机械地原地爬行,过了好一阵,才终于平息……我刚刚缓过气来,突然,白光一闪,老张头掏出一把手术刀,插进尸体的胸口,从里面把胸腔切开,然后,老张头抓起尸体的心脏,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呱唧……呱唧……整个太平间都是恶心的臭味儿和这可怕的声响。我的心里涌起潮水般的惊恐,赶紧关紧厕所的门,虚脱般靠在门背上,双腿发软。过了好一会儿,那恐怖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我刚刚长嘘一口气,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把我从呆滞状态中惊醒。我竖起耳朵细听,分明是我靠着的这扇厕所的门,正被敲响!那一瞬间,我感觉一股冰凉的寒意立刻从门外面钻进来,迅速透过厚厚的门板,钻入我的背心,然后穿胸而过。门外肯定就是老张头,拿着手术刀的老张头!开门还是不开,此刻的确是个问题。我一时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只听“嘭”的一响,老张头竟然开始撞厕所的门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更加不知所措,老张头不停地撞,一次比一次猛烈。我大着胆子,从门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去,正好对着老张头那张和平时极不一样的狰狞的脸。他面色惨白,披头散发,嘴角边上,还在淌着血水,正对着我无声地笑着。
我该怎么办?此刻,我守望在太平间潮湿阴暗的厕所里,完全失去了主张。在这一瞬,我蓦然明白,原来我们每一个人,包括你,包括我,甚至还包括有太平间里那一具具的尸体,都是太平间里的守望者。在我们漫长阴郁的一生中,除了守望,我们便一无所得,而我们最终守望到的,其实就是那命中注定的死亡。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们穿越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体验这深不见底的恐惧,直至我们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