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远(1916—),河湘丰润人。著有散文集《安徒生的故乡》、《域外抒情集》、《风雨苍黄》、《北欧行诗话》,长篇小说《蟠龙山》等。
安徒生的故乡
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古老的房屋,红的,黑的,砖墙,木构,一栋一栋地排列着,这些房子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年龄。
清悠的小河,从城市当中穿流而过,河水流得很慢,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两岸长着许多树木,有红叶的丹枫,有疏疏落落的白桦,有长条拂水的垂柳。洁白的天鹅在水上浮游,后面往往跟随着一群它们的儿女,小天鹅是毛绒绒的灰色,正像安徒生童话里所描绘的“丑小鸭”。它们不怕人,好像在享受着它们自己的世界的清幽。河里还有一个马头鱼身的铜雕,两股雾气似的清泉,从它的鼻子里喷向天空。河水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绕了一个圈子,把两岸的草地空阔起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近似天然的公园。
小公园的一些事物,和安徒生有着很多联系。一个丹麦人告诉我:安徒生很小的时候,常常跟随他的母亲,到这条小河里来洗衣服,野天鹅,丑小鸭,都曾唤起了他的美丽的幻想。树木,河水,都曾成为他的童话描述的对象。他曾有过这样一个美丽的想象:从这条小河挖下去,挖下去,挖得那样深,挖到地球的另一面,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国度,就是中国。
后来,为了纪念安徒生,在这个小公园里竖立起一个安徒生的铜像,它的旁边还有一个铜雕,是根据安徒生的童话《野天鹅》的故事雕塑的。艾丽莎睡在十一只天鹅的背上,飞向天空。
因此,人们就把这小小公园叫作“安徒生公园”。
这个美丽的城市就是安徒生的故乡——奥顿斯。
这个城市我已经来过三次了,走遍了每一条街,游遍了每一个清幽的角落。这里的小河、树木、天鹅、雕像,尤其是安徒生的故居,也就是安徒生博物馆,都在吸引着我。它们好像使我重读了安徒生童话。
安徒生幼年的影子,在人们的记忆中是很深的,他们看到一个外国人,往往自动地介绍安徒生,他们以有过安徒生为骄傲。关于安徒生的童年,人们讲得非常生动,好像他们都和安徒生一起生活过。不,这里已经没什么人见过安徒生,更没人见过他的幼年情景。这也许是像童话一样,经过人们创造的吧!
丹麦人领我到一个剧院门口,他指着这个不大新奇的建筑物说:“当安徒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受雇于这个剧院,给他们贴海报。”
我看到了一幅画:安徒生的父亲在修理皮鞋,他的祖母给他讲故事,幽暗的灯光照耀着幼年的安徒生的瘦削的脸,他已经浸沉在祖母的故事里了。
这些童话似的传说,好像使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幼年的安徒生的影子。一个贫穷的孩子,很消瘦,有点营养不足,穿着不整齐的衣服,为了帮助爸爸妈妈增加一点收入,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也许正是如此,给他培养了丰富的想象,给他增加了写童话的灵感和力量。
他像一个“丑小鸭”吗?是的,社会使他丑,灾难使他丑,求乞的生活使他丑。但是,也正是这些,把他的灵魂洗净,使他美丽起来,像天鹅一样美丽起来。我参观了安徒生故居,也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一条带着古老的味道、狭窄的胡同里,尖顶的红房子,很矮小,但是很突出,这个小房子连接着几间比较高大的、格调不大相称的陈列室。
那栋小房子里,狭窄得像一条走廊。到底安徒生生在哪里,住在哪里,哪里是他写作的地方,哪里是他父亲的皮鞋作坊,已经没法知道了。在一间宽大的后建的厅堂两侧,陈列着安徒生活着的时候的住室的陈设,据说,这是安徒生的一个女仆依据记忆布置起来的。那些用具是很简单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屏风,屏风上有美丽而繁杂的花纹图案,细看来,是从许多画报上剪下粘贴在一起的。人像、山林、鸟兽、花草,巧妙地堆凑起来,成为洋洋大观的百袖图。管理员说,这是安徒生的手制。
在陈列室里,可以看到好多细小然而有趣的东西:安徒生的剪纸,幽默而富于想象。他画了许多小幅的速写画,画的技巧不很高明,我们不必要求他是一个卓越的画家,但是看来明快、爽朗。还有他给孩子们画的奇奇怪怪的图画,在书本里压干了的草花……等等。好像安徒生对他的环境,对他所接触到的东西,都发生过很大兴趣,他用各种方法来表现它们,记录它们。
在一个小屋子里,陈列着安徒生的遗物,帽子、皮箱、手杖,还有一条粗大的绳子。据管理员说,这都是安徒生旅行的用具。那条绳子是安徒生旅行必要携带的,准备车、船失火、被劫时用以逃脱的工具。大概安徒生是个很有风趣的人吧!还是他对什么事情的一种嘲讽呢?
有些安徒生的手稿,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很可惜,好多都浸湿发霉以致字迹模糊了。
在厅堂的中间,在通道的转角,可以看到两个很好的安徒生塑像。一个是安徒生在朗读他的童话,他被自己的诗句所感动了。两个孩子蹲在他的脚边,幼小的心灵已经浸沉在迷人的童话里。馆长先生告诉我,这是安徒生活着的时候就塑好的,安徒生并不喜欢这个塑像,他说,为什么要孩子们蜷缩在他的脚下呢?另一个塑像,安徒生抱着一个女孩子的肩头,注视着另一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望着安徒生的脸,也许是她们在听着小人鱼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去的故事而出神吧!
对于安徒生,我知道得不多,我想了解他,这对我说来是有困难的。博物馆里就有安徒生的《我的一生》,花几十个克郎,就可以买到两大厚册。可惜,它对我毫无用处。
在一个圆厅里,画着八幅壁画,叙述着安徒生的经历。
幼小的安徒生,在木构的、狭小的、黑黝黝的屋子里,和他爸爸在一起,和破皮鞋、锤子、刀子在一起。靠墙的一角,竖立着一个盛工具用的立橱,在爸爸的工作台上,点着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这就是安徒生幼年的环境。
这样的环境,不能使安徒生静静地居住下去。于是,他向祖母告别,搭乘一辆载货的马车到哥本哈根去。这幅画上没有他的爸爸和妈妈。馆长先生解释说:爸爸死去,妈妈嫁人,安徒生想突破这个寂寞凄惨的境遇,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个艺术家。
安徒生在哥本哈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遭到许多白眼,听到许多嘲讽的言语。但是由于他的努力,他的天才,终于得到一位有名的艺术家的帮助,考进了哥本哈根大学。第三幅画就是画的安徒生的入学考试。
丹麦的环境,限制着安徒生的眼界,他到大陆去旅行,他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生活。在旅行的生活开始之后,他要到意大利去,远岸的山,山后的烟,隔着大海在吸引着他。
旅行的生活,丰富了安徒生的经历,许多优美的童话,受到许多读者的赞誉。他也结识了许多朋友。在朋友的家里,在繁茂碧绿的阔叶树下,他和演员、作家、诗人们,一起讨论着他的作品。
安徒生住在城市,向往着农村,他要和农民们作朋友,每年都要到乡下去住一个时期。农民们,常常把他请到自己家里作为贵宾和朋友。农民们的生活,农民们的想象,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里。
挪威的一位著名的女演员,是安徒生的最好的朋友,她常常和安徒生在一起,朗诵着安徒生的童话,优美的诗篇。
后来,奥顿斯市长授给安徒生荣誉公民的称号和荣誉奖状。在这个当儿,安徒生从市政厅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广场上成千的人,拿着火炬,挥舞着帽子,举起手臂,向安徒生欢呼。因为安徒生同情着人们的遭遇,丰富了人们的想象。
看完了壁画,听完了馆长先生的解释,初步满足了我要了解安徒生的愿望。转过另一间,我立刻注意到,在一个玻璃柜子里陈列着红皮的荣誉公民证书。
我拜访了市长先生,当然不是认为童话里的洗衣妇是一个废物的市长,也不是授给安徒生奖状的市长,而是现在的,彬彬有礼的,致力于文化生活的法学博士。我拜访他的目的,是想参观一下市政大厅,安徒生曾经在这里受过欢呼的大厅。但是,一点遗迹也没有,而且谁也讲不出当时的情况。我只在这里和那个第八幅壁画对照了一下,对面的楼房和侧面的教堂,和壁画上的情景、位置完全一样。是旧观未改呢?还是画家照现在的样式画的呢?并不知道。但是我的要求总算有所满足了。
市长先生指着市政厅楼下的一个仗剑的武士的雕像告诉我说:那是为一个市长被杀而建立的,那位市长向人民征税太多了。我不便提出什么问题,所以那位仗剑的武士是被杀的市长还是杀市长的英雄,也不能弄得明白。我只是想,这位被杀的市长,可能是说洗衣妇是个废物的那位币长吧!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联想。
当我要离开奥顿斯的时候,我到安徒生博物馆馆长办公室访问了馆长先生,他是丹麦一位很有名的安徒生专家。他向我介绍了丹麦纪念安徒生诞生一百五十周年的情况,并且告诉我,也有中国的代表参加。然后,他领我看了收藏的六十多种文字版本的安徒生童话集,其中也有中国出版的。我只能大略地看一看插画。我问馆长有没有较好的可以买到的英文译本。他谦虚地给我写了一个书名,我告辞之后,按他告诉的地方买了一本。这时候我才知道,这本安徒生童话的英译本就是这位馆长自己译成英文出版的。
我告别了奥顿斯到亚胡斯去。在那里,我访问了另一位安徒生专家,一九五五年曾到北京参加纪念安徒生大会的克利斯钦生教授。
克利斯钦生教授为我讲了很多有关安徒生写作的情况,生活的轶事,以及他对安徒生的评价。这些我不想作出什么纪录。但是他讲了几句话,给我留下磨灭不掉的印象。他说,一个最大的资本家,他可能有权利把人们的财富集中在他自己手里,但是他没有权利取得人们的崇拜。安徒生,以及像安徒生一样对人民作出贡献的人,他可能没有获得应有的生活条件的权利,但是他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