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当天晚上,这会儿的载深,已经是超过三十六小时未曾合眼了,但拼也就是拼这两三天,再困再累也得挺下去,终于在当天晚上,载深在养心殿见到了轮班来守灵的善耆。
但仍旧是不能掉以轻心,载深借着抚慰旁支宗室的由头,先在照壁西面的阁子里召见了同样是两三天不敢合眼的载治。这是封过两宫皇太后的意思,就倭仁奏稿中所称的“不知该贝勒是诚何心”的诛心之指斥,特为抚慰载治的。
说起来人家载治也没什么大错,只不过儿子被人看上了罢了。载深当然本身对他也没什么成见,好生说了一通宽慰的话,末了亲自将跪在地上的载治扶起:“总归是两条,不要疑人,不要自疑,朕初即位,诸多大事都要上仰两位太后的睿聪,下仗你们这些宗室亲贵的助力。何必为着一些外头的闲言闲语,伤了自家人的和气?朕跟你算起来,还是兄弟的嘛!好了,去吧,外头远支宗室,都看看有谁在,朕也要一一训示的,如今这情形,你们不帮衬着朕,叫朕指靠谁去?”
又轮了几人之后,这才在中间,不起眼的召见了肃王府轮班的世子善耆。
“给你手谕。”时间不多,也不容他多说话,载深提起朱笔就在案上哗哗写了几行字,递给善耆:“交给在热河小白旗的贝勒载澂。若是不能找到他,交给吴大澄也是一样。来去总要几天时分,你要记住,一个不慎,祸延不小。这是类于辛酉年的大事,你好生想想当年的怡亲王郑亲王!”
善耆人长的很矮,不过很敦实,看上去倒是个忠厚老实的青年,但实际上却是极有担当的一个人,当下也不多话,只磕头领旨出去。
直到这会儿,载深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用了晚膳之后给两位太后请安,载深回到寝殿便一下子累瘫在了床上,这时候,他真的很怀念王府里阿秀那双按摩起来能叫人舒服死过去的手。
但这会子也顾不上儿女之情了,载深眯起眼睛来,本想再盘算一下形势的,但到底是抗不过生理的极限,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还在,载深展颜一笑,朝外头伺候的太监道:“这么晚了!赶紧的,伺候衣裳!”
清宫里的规矩,从来都是没有睡懒觉这一说的,向来是睡得早起得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军机处昼夜都有人入直,三四点钟便又一大堆政务要处理,睡懒觉?那是一年到头都没有的福利。
但今天载深醒来的时候,西洋座钟的短针已经指在罗马数字九字头过了快一半了,载深不由得要吃惊,昨儿还有太监到点儿在床子外头扯着公鸭嗓子叫唤呢,今儿是怎么回事?
发作似的问起来,伺候着穿鞋子的太监和侍立在一旁的高级一点的太监便齐齐的跪下来回奏:“给万岁爷您回话,是圣母皇太后的嘱咐,说万岁爷这两天辛苦了,今儿仍旧是不理政,就晏起些吧。这是圣母皇太后的原话,奴才们这才斗胆没有……”
慈禧这么体贴人的?载深冷笑一声,自己套好鞋子起身道:“圣母皇太后还有什么嘱咐?”
“万岁爷,圣母皇太后吩咐了,等万岁爷起来禀知:说请万岁爷一道用早膳。”
他娘的,该不会老子听错了吧?载深撇了撇嘴,这么好等着老子一块吃早饭?好在这会儿两个太监都跪着,瞧不见他脸上那种嬉皮的表情。
果然他的疑惑并没有错,长chun宫里用过早膳,便有个新的事情在等着他。
一份折子,连着封套一并全在,由慈禧递了过来,带着些关切的语气道:“皇帝,虽说是不理政务,但这可不同一般政务,又关连着你的名声,总要即行处置的,不然闹大了,就连大行皇帝也跟着要担一个识人不明的坏名声!我跟你母后皇太后瞧了一早上,也气了一早上,这世上哪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真是把人气坏了!”
“儿子先瞧瞧,再给两位皇太后回话。”载深看慈安脸上带着些阴郁,想来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拆开封套,一眼瞥见上头的一路传递的关防印章便知道,这是上海用电报递到天津,天津专递到总署衙门译电局,尔后译成折子呈进的。
这又是闹哪一出?载深硬着头皮展开了那折子,只见上头果然记载了一件对自己大大不利的事情,准确的说,是谣言。
“臣等于近日上海通行之英人新闻纸字林报登载新闻一则,颇有不利宗室某亲王之词句,臣等已会请公共租界局查禁,然终忧靡费时日,故遣有司沽购市面该报一空。特此奏闻。”尔后附的是一份夹片,乃是五天前的一份字林报。(注:字林报,前名北华捷报,同治三年更名为字林报,英资,上海公共租界局共管,主要登载与中国有关的军事,政治等情报资讯。)
封面头条,便是一张看面相是东方人的女童肖像,作旗装打扮,手中扬着一块手绢,一张哭脸,两条泪痕虽然在当时的照相技术条件下,仍然显得很清晰。另外一张小照片上,是那幅手绢的特写,上头有一块小标记,看上去很眼熟。
当然,材料十足的报道,配的标题和副标题也很招人:【叫阿玛太沉重】——东方贵胄女,飘零法兰西。
载深飞速的浏览着下头的文字,看着看着,立时明白了这是谁弄得鬼把戏,再回头头来看那女童时,手上拿着的那块手绢,也渐渐的熟悉起来——那他妈不是老子当年在盛京喷了一口茶在壁昌这****的身上,就手头一块手绢给了他擦脸擦衣裳的那块么!
呵,这会子用起这一招来,可真是时候!
这会儿他当然不会会表现的很愤怒,也当然不会笨到去解释这手绢的由来,自然更加不用去驳斥那位自称叫做丹燕的女童之母是一派胡言,只是鄙夷的一笑,指着那女童照片给两位皇太后看道:“两位皇额娘,您瞧瞧,这孩子敲上去有点儿崇厚的模子啊?敢情此人竟是个枭獍!”
“你也不要这么说,崇厚我倒是见过一两回,要说是他的女儿,倒也有些儿像,不过不是听说崇厚如今在南洋?唉,这新闻纸儿怎么尽胡说啊?不过妹妹,你瞧瞧,这人说的有模有样的,说是盛京旗户人家的女儿呢。不明不白的生了个女儿出来,如今又要流落蛮夷之邦,唉,怪可怜见的。”慈安一大串子话,倒完全听不出来她到底是要说什么。
载深不由得一笑:“我说我的好额娘,您倒是想想,儿子那会子才多大?有能耐弄这么大一闺女出来?”
“嘿,也真是的——”慈安一会也就会了过来,自失的一笑,摇头道:“妹妹,我就说这是冤枉皇帝,如今瞧着,可不是我说对了!”边说边笑看着慈禧。不过慈禧却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只是轻咳了一声道:“是了,礼部拟的皇帝守制的仪注呈进了,皇帝,你也瞧瞧。”说着,又是一份仪注递了过来。
载深接过来一起看,好家伙,守制三个月哩!嘿,不过这会儿他已经不再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去有什么表示了,反正决心已下,这些东西,连绊脚石都算不上,当下看了轻轻撂开,点了点头道:“儿子看着没什么问题,照办就是。是了,方才那折子上写的是某亲王,两位额娘你们瞧瞧——”说着,指着如今落在慈安手上的那份奏折道:“算起来应当说的是我啊,这么说起来,这就不应当是这两天的电报,额娘,电报,可是立发立至啊!怎么好几日前的折子,到今儿才呈递?到底是电报局有亏职守,还是译电局玩忽,应当严办!”
说着,请示一般的看了看慈禧。
已经不用再等她的回答了,这么个玩意想来应当是打算前几天用,或者是关节时刻用的,但就是因为这年头还没有传真,上海出的字林报必须要延搁好几日,才能把实物运到京里来做佐证,哈,哈哈!
载深恭敬地磕了头,退步出去。
出了长chun宫,可就没那么好脸色了,载深心里憋了一肚子火——老子来这年代可不是陪着你慈禧玩这种游戏的,没完没了的玩下去,多少大事要耽搁!他娘的说要理政理政,但却只字不提日本兵进台湾的事!左宗棠大军在新疆,与伊犁的哥萨克要么打要么和议,就那么僵在那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字也不提!
操!饶是十年混沌空间里憋出来的好脾气,载深也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凶相来,到了养心殿,看了看恭亲王不在,问身旁太监道:“怎么?恭王府里不用守灵的?”
“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军机上断不了人。恭王必得要在军机坐镇。”
“荒谬!”载深借题发挥道:“传!军机上离了恭亲王便办不成事了?你的意思是其余全班军机,尽是不能办事之人?这般诋毁朝廷军国重臣,是何居心?这般污蔑两宫太后,大行皇帝知人之明,是诚何心!”
他知道眼前这个太监必定是慈禧安排好了的人,要杀要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会儿也就是个借势发火,以求达到一个震慑,再一个召见恭亲王的目的罢了。所以,借着那太监跪地求饶的势头下台阶道:“起来吧!好生去办差,即行命恭亲王来大行皇帝梓宫前守灵!朕再多嘱咐你一句,不好生办差的,想一想前头安德海!去吧!”
终于,通过这么个手段,与宫外的联络总算通过恭亲王守灵这么件事,连接了起来。
载深也总算能够通过恭亲王,去享用一些皇帝该有的权力了。
“六叔你最好能跟七叔谈一谈,如今的结,就在他那里。”载深通报了宫里这两天的情形之后,不得不像这位手握重权的六叔求援了。虽说单靠那支两万人的新军也能达到一些目的,但,毕竟那样子做,也会失去很多,而如今这种局面,为了国家将来的发展,载深最需要的,就是压倒一切的稳定。当然,他不是那种为了稳定甘心阉割一切的人,此刻跟恭亲王求援,也不过是多一条稳妥一些的方案罢了。
“皇上说的是。”恭亲王看去好像又老了几岁,鬓角已经有些挂霜了,听载深吩咐,点了点头欠身道:“奴才下了朝,就去一趟太平湖。”见载深表情变化,奕有些莫名其妙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抬头问道:“怎么?奴才失仪了么?”
载深先是惊讶,转而难过,最后反而平静下来,沉沉的点了一下头道:“六叔,你最好有个万全的准备。我实话告诉你,七叔如今应当不在京。他只怕是到通州一带布置防务了……”
他说这话不是无的放矢,奕也不是糊涂虫,立马会意过来何以这位皇帝侄子会叫自己有个万全的准备了。老七提兵出京,他这个宰辅亲王,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这是什么概念!
“煮豆燃豆萁,煮豆燃豆萁啊!”念了两句诗,奕眼睛里一阵浑浊,顷刻间已经是两行热泪淌了下来。
看着他这两行老泪,载深原还报着的那一线和缓的希冀,也彻底放弃了。
“六叔,如今不是釜中泣的时候。”载深搭手在他肩上,重重的拍了拍。过了一阵,才撤开了手道:“梓宫再有两天就满头七了,要移厝,大行皇帝生前最是孝敬母后皇太后。皇额娘一定要伤心不已,六叔您是自家人,也该多进宫劝慰劝慰的。唉!”
说完,已经起身走人。载深相信以恭亲王的智慧,会明白自己这番话的意思的。
恭亲王当然明白,这句话只字未提圣母皇太后,加上之前点明的“布置防务”,其中意所何指,已经是昭然若揭。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会知道如何取舍。
距京两百四五十里开外的热河小白旗营中,醇亲王奕譞也在面临取舍,不过,他的境遇可比他六哥要差多了。
原想着自己曾在盛京替新军照料过不少擦屁股的事情,也算有恩义在,手里有握有懿旨,身份又是尊贵无比的亲王,接掌盛京新军军权不过是手到擒来,三个指头拈田螺的事情。但与伯王在小白旗南面二十多里路的古北口大营分别之后,到了这个荒僻的地界儿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七叔,不是做侄子的不给您这个面子。”面前熟悉无比的侄子载澂像是吃错了药一般,吩咐着兵丁下了神机营戈什哈的械,对着醇王这位七叔道:“实在是天下没有这个理,如今有旨意,但,万岁爷在哪?七叔,您也得想想不是?”
是啊,被软禁了的奕譞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往日秉承懿旨办事,其实都不是直接秉承一份懿旨就能办事的,必得是军机处代拟圣旨,以“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如何如何的。
说到底,法理上而言,起作用的是圣旨,而不是懿旨。可是,如今到底谁是万岁爷啊?载深,还是溥伦?
他不知道,但载澂已经只知道了,只是前脚接后脚的功夫,善耆所传的手谕,便到了载澂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