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本通商谈判的指示,到底还是被京里恭亲王知道了。对于载深这个侄子的观感,随着他年龄的长大,对恭亲王奕来说,曾经的聪慧少年,已经有点爱管闲事,什么都要插一两手,什么都要指点一二的有些讨嫌的感觉了。
好就好在奕还算个通事理的人,也好在这会儿他也有他的烦恼,载深尽管有些多事,想揽权的感觉,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奕如今是处在内外交攻的处境。一个是言路上,载深隐然是登高一呼而万夫景从的领袖,对于曾国藩的声讨虽然没有延伸到对军机政府的攻讦上,不过谁都看得出来,那是有人手下留情罢了。
但对于搞洋务的声讨势起,醇亲王可就有点按捺不住,作为近支亲贵,他自然也想挑一挑大梁,这一阵子醇王幕里对军机政府的质疑声音也是很多。这一天,跟着诚智一道到天津来的信差所带来的奕的一封信里,就颇有点流露出难言的伤感之意,看得出来,恭亲王是有点撂挑子的打算了。
信差叫曹钟彝,今年刚大挑出来要往山东泰安做知县,乃是前军机大臣,辛酉政变之中为恭亲王立下汗马功劳的曹毓英的长子,也正是这份故人情分,恭亲王才会有些心里话,托他带给载深。虽然曹钟彝没有明说,不过,载深听得出来,有些话,以他的位分,那是想都不应该想的。
醇亲王信任的人,武的自荣禄死后,陈国瑞愈发的成为醇王的左膀右臂,曹钟彝说的很明白:“在津周边一应文武官员,悉听王爷您节制。不过如今奉醇王均命驻扎在宝坻一带的陈国瑞七千马队,王爷,您是未必节制得了的。”
他的话说的极是大胆,不过载深看他的年纪官位,以及说话时的表情,想来这不会是他自己的话,而是转述的恭亲王的话,当然不便做任何表示,只是心里不由得一动,陈国瑞的七千骑兵,要说是醇亲王这个七叔要防备自己的话,那也未必,只怕有懿旨也说不定。到底奕譞与慈禧,还有另一层关系在的。
“等回京后,我会找六叔谈的。”载深脸上不便有所表示,敷衍着道:“六叔近来颇受攻讦,家里兄弟有些话儿,其实还是家务上的些许微词,这个话,也不消说了。”心里却在奇怪,怎么六叔这种话也能对这位七品芝麻绿豆官儿说的?
不过听了一阵,却是觉出味儿来了,兴许正是因为这姓曹的官儿小,作为传话人来说,才不那么引人注目,听起来恭亲王的意思,倒有些像是找自己做援的感觉了,只听曹钟彝道:“王爷,您在天津,毕竟有些耳目不灵便,您兴许还不知道,京里已经有吵吵着军机换班的了。卑职职分低,听不出什么名堂来。您不妨留意一下,若是军机换人的话,孙莱山,许星叔是否可堪相国?王爷您如今身份矜贵,倒是可以上个折子说一说的。”
载深听的头有点大,这两个向来是醇亲王的文胆,孙莱山就是如今任内阁学士,工部左侍郎的孙毓汶,孙某咸丰十年在籍守制时,因为抗拒捐饷被被革职遣戍,办他的就是恭亲王奕。许星叔乃是簪缨世家,前太子太保,六部尚书上转来转去的许乃普的侄子,辛酉时在军机章京任上留京协从恭亲王办事,与在热河的曹毓英为辛酉政变的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政变之后,许某自忖与曹毓英办的是一样的事,冒的是一样的险,立的是一样的功。但曹毓英升任军机大臣,而许某因为是举人出身恩赏的出路,回头再去参加会试,出来之后只是在方略馆这样的冷曹衙门编些没人看的《春秋属辞》这样的闲书。既是这条路没出路,自然是要找其他出路的,这两年也进了醇王的幕里。
载深是知道这两人在光绪朝是在军机大臣任上的,其实不过是不便担任显要职务的醇亲王的傀儡罢了。这两人如今的位分,何德何能能到军机大臣上行走?岂不荒唐?
至于曹钟彝所说的另一个人选,那就更荒唐了,礼亲王世铎,说起来是个没有架子的老好人,不过载深也是知道此人的,这两年比较吃香的长chun宫篦子李,有一回跟世铎行礼,世铎居然跪下来给篦子李回礼,这样的人……也只能做个傀儡了。
不过,这是醇王的班底。载深想了想奕叫曹某跟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知道这么深的用心人家明着摆给你看,你一点表示也没有那就要结仇了。而自己如今,当然是不宜再添任何仇家的,更何况,这位还是如今的军机首辅,外面看来大权独揽的恭亲王?
电光火石之间,载深已经定下调门,这个事,不能掺和,无论偏帮那一边,三四年后关节时刻,平添一股阻力!于是轻咳一声,只当听不出来他是替恭亲王传话,脸上敛了笑容。他虽然年纪才十三岁,不过一两年来风头之劲,荣宠之深,加之非凡的身份,曹钟彝这样的七品官儿,立时就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只听载深冷冷道:“曹老爷,你的话我竟有些听不明白了,我送你一句话,多读书,多做事。泰安县是鲁中大邑,将来皇上亲政大治盛世,兴许也是要去封禅的,好好把地方治好,才是你等亲民之官的本分。朝中人事,即便是我,又岂能妄言妄语?”说完,已经端起了茶杯送客。
吃了他这么一记冷顶子,曹钟彝早就坐不住了,狼狈的行礼打千告退。
待他走后,载深略坐片刻,想了想自己眼下的隐忧,眯起眼睛来端坐片刻之后,睁开眼来,吩咐听差道:“去看看张香涛大人睡下了没有,若是没有,请他过来叙话。”
张之洞当然是没有睡的,这些天他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看得出来晟亲王很有些栽培自己的意思,地方上的庶务,颇有不少交办的,一个翰林院的清望官儿,多多接触地方庶务本来就是个极好的信号,加之这些年来晟亲王早有提携之语,张某岂能不奋发以图进取?不过,他万万没料到的是,一进书房,晟亲王一开口就是驱逐之语!
“你还是去湖北学政任上,学政是正三品的官儿,与督抚将军平起平坐,已可称得上是封疆大吏,湖北又是个好地方,我不能阻你的前程。安心做一任学差——”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张之洞脸上就变了颜色:“王爷,何以有这样的想法?何以……之洞追随王爷以来,实在是出于对王爷养民力,正人心之主张的由衷佩服,实在是绝无半点攀龙附凤的龌龊心思,王爷,您这话之洞尽然有些听不懂!”
文人的傲气叫载深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道:“香涛,你这是想哪去了?说得倒好象是我撵你走一般,还是为你好的嘛!”
张之洞却又会错意了,想到些什么,眼睛一亮:“王爷莫非是要清查湖北地方?”
湖广总督前后任是李鸿章兄弟两人,当然免不了的有些把柄的,张之洞本人对李鸿章也没有什么好感,加之之前晟亲王曾有参与李鸿章军费报销的事情,倒也难怪他这么想。
“我老实跟你说了吧——”载深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你切莫作此想法,若是你真的这么去上任,我可真不敢叫你去了。不然你就是步荣禄,马新贻的后尘。我还是那句话,多在地方历练,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年纪德望都不足,身边没有通晓地方事务的人才,你要替我预备。这是其一。其二,我有什么话,从来都不瞒你们的。跟你说个交心的话,若是换你做了皇上,你如今坐在紫禁城里,你会怎么看我?你要知道,皇上身边,朝廷大臣里面,少不了吹歪风的人的。我如今自断羽翼,也是为了将来大鹏再展。这是诛心的话,就连吴清卿,我也不会说的。香涛你要懂我。”
“王爷——”张之洞冷静片刻,顿时明白了载深的意思,沉吟片刻道:“那,新军怎么办?若是换了人的话,只怕……”
“这条我也想过了,左季高在西陲用兵,我回去成亲做闲王之前,必定奏调他们去西疆的。况且,在盛京那种肥的流油的地方,练不出什么好兵来的。近来左宗棠屡有奏调添兵的折子,大约你还不知道吧?金积堡大捷,不过刘松山却是死了,那边奏调刘铭传的铭军,刘铭传嫌那边太苦,辞官回乡不干了……”说着摇摇头,叹息道:“我怕鲍超他们再在盛京天津这样的好地方待下去,往后不又是一个刘铭传?左季高虽说崖岸高了些,不过本朝名将还是当得起的,用他的力替我练一练兵,兴许将来能派上用场吧。”
张之洞想说话,却叫载深拦住了,摇摇头,看上去很有些决断的意思,轻敲了敲桌子道:“就这样吧。你替我拟一个折子,仍是称病,不过要写足几条,第一个,天津捕拿法国兵士,情非得已,绝非给总署添乱,这一条情理要写足,不过也不能一味自谦,也要有个敦促总署以已成事实,将来跟法国人谈和的时候腰杆硬一些的意思在。第二个,六叔那边,要替他说好话,洋务不是错,只不过眼下的洋务有些乱子,根源在心。办洋务的人不知何为洋务,洋务为何,这样不行。根源在于道不盛,器太强,以器御道,这不是成事的路子。中国人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事成,如今名先不正,怎么成事?这个只要说一下就好,怎么正名,不要着笔。我们心里有个数就行。第三条,自劾荒唐,这一条多的是材料,下足功夫,写的越不堪越好。总之一个宗旨,我要交卸政务。”
张之洞终于逮了个话缝儿,面露不忍之色,插话道:“王爷,若只是为这三条的话,王爷,您实在是没有道理退居藩邸的,不必要,没这个必要。王爷,您是天下读书人的主心骨,您这一退,置正道于何地?正道不昌,何以正名?何以镇西来之器?只怕……”
这是长期以来,载深一伙人已经逐步形成的一个理论体系,洋务运动,必须要有足够的正道修养才能驾驭,否则的话,将会形成正学里名之为“以器害道”的祸端。用后世的话来讲,那就是无论上面什么好政策,无非给地方上具体的办事的人多一个捞钱的法门罢了。这就是以器害道的最浅显的害处,其深层呢?则是因为一些具体办事人的劣迹,引发普通百姓将这种劣迹延伸到某个阶层的全部,巨大的离心力持续若干年下去,国家将四分五裂,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历史上已经有过教训。
这个逐步形成的理论体系,已经完美的与传统理学结合了起来,只不过缺少一部专门的著作来系统性的宣传而已。但如张之洞这样载深身边的理论助手,当然对这个已经有了一定得造诣,听说载深要退,自然而然的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
“你多虑了,照我说的办吧。”载深呵呵一笑,安了安他的心,随后起身道:“明天我会去检阅大沽口炮台,兴许海风一吹,引起什么陈年宿疾的根子来也说不定。到时候替我把折子发了吧,京里迟迟不召我还京,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吧?”看了看张之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我只是退居藩邸读书罢了,难道你以为我真是回去当荒唐王爷?嘿,不过是陪着书院里那帮年轻人,为国家多作养出一些人才来嘛!”
张之洞这才勉强的接受了,为的却是载深先头的那半句话。确实,钦差事务已经了结,却迟迟不召还回京,日子久了,只要有几个人传几句闲言闲语,说晟亲王统带大军在津迟迟不肯回京,不知意欲何为……这样下去,太可怕了。
难怪这小爷又要装病了呢!只不过,老这么着,这小爷就不担心皇上生出此人畏惧差事的观感来?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张之洞最想不通透的就是这里,但看着晟亲王决心以下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没说。
毕竟,人家是兄弟,谁知道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