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九月初,秋老虎正是凌厉的时候,毒辣的太阳像是下火一样,烤的京城地面上,一派蔫蔫的景象,不仅是树蔫,人也蔫,如同这个古老的帝国一般。
六月里那场豪雨,下的很是凌厉。据说孔庙跟前聚集的各地满汉士子,国子监里的监生太学生统共八九百人,在那场大雨里什么也不顾的跪在孔圣人塑像面前哭着喊着,随后几天里,哗啦啦倒下了一大片。
同时倒下的,还有载深。一方面他是真的有些疲倦,借着这场豪雨,太平湖畔贪凉过后,被大雨蒸出来的地气一熏,顿时就有点头晕晕的。但说起来也不过是点小毛病。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当天满汉士子八九百人那般群情激奋,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存诚慌了神,请旨说要关闭九门,不让后头住在城外的汉人士子继续往内城涌。结果慈禧那边还没发话,同治劈头盖脸的将他臭骂了一通,说早做什么去了?京师地面上暗地里串联如此众多的人,步军统领衙门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收到,简直昏聩!如今再关城门,不是愈发的要激化事态嘛!包括两宫皇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是头一回见到载淳摆皇帝威风,自然有点新鲜,便由着载淳处理这事。
同治的下一步措施很简单:“晟亲王载深,不是士林里头很有些号召力嘛!传旨叫他去安抚,赶紧把人弄散了是正经!存诚你跑一趟,朕等着你回话!”
存诚跑了一趟之后,回来的回话当然就是晟亲王,他病了。
“呵!可真巧!”同治冷哼一声,赌气似的回头看向两宫皇太后:“两位皇额娘,你们看着办吧。”这一回,连慈安都没法回护了,于是皇帝有旨意:自钦差盛京公干以来,晟亲王于公私差事多有推诿,屡屡奏称抱恙,朕非不体恤人臣之君,即着该亲王交卸一切差事,好生静养!
这就正中了载深的下怀了,养病就养病。大雨天里,叫人跑那一群已经群情激奋的读书人中间去叫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不是神经病嘛!载深知道自己在京里京外的那点子人望,离不开这些读书人的支持,这会儿去办这个差事,就是自断羽翼,那是白痴的行径。
同治旨意一下,自然免不了的有人要去求情之类,上门来表示立场的也大有人在,载深头上搭个白毛巾斜倚在床上,沉着脸一副受委屈的样子翻来覆去的劝,不要去不要去。有人听了,有人不听。那当然由着他们去了。
这一养病就养了两个多月,载深也知道了这一场大串联的幕后主谋,尽然是张之洞会同宝廷他们四位搞出来的动静。本身筹备正心庐舍,也很用得着他们,对于张之洞,本身就有一个培养的心思在的,如今他们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令载深对于将来改革传统正学,又多了一份信心。
这里两个月来,除开醇亲王去盛京,将盛京新军调往廊坊一带备战的事情载深需要跟吴大澄鲍超之间多有通信之外,几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正学的去芜存菁上头了。
既然是去芜存菁,事情当然要分两方面来走,存菁这方面张之洞等一干人是好手,自然是交给他们,载深作为后世的人,对于传统文化之中那些不利于自强的东西,自然也要有所更张。两方面的工作汇总到一起,便是齐聚在“中学劳心,西学劳力”这个大旗之下,形成一个新的,切合时下局面的新学出来。
当然,这个事是个长期的事情,载深没有发动正学大革命的心思,尽数将传统的东西扫入垃圾场的后果,就必然是文化的真空,作为道德的基石,文化的坍塌,必然导致道德的全面丧失。人,总是需要信仰的,后世有和谐幸福的共产主义还好,如今可没这调调儿,如果正学全面死亡的话,导致的后果,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的苦难遭遇,对于载深来说,已经是前车之鉴了。试想想,如果没有那一个曾经万民拥戴的团体的话,中国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但,那个数千年来与孔圣人一样伟大的老人家曾说过的国之四维,已然轰然倒塌。身处大厦之上的人,只看得见霓虹闪烁的繁华,看不到霓虹尽处的黑暗里,自己无处不在的触手,正在吓退亲近自己的人,正在腐蚀着自己的根基。
年岁越大,见得事情越多,越觉得老人家的伟大。
从浮想之中回到现实,载深已然回到了同治九年九月的北京。惇王府侧旁的正心庐舍,请倭仁书写的匾额已经挂了起来,七八处新修的学舍,藏书楼,也都一并修了起来,如今这里头缺少的,除了一群需要培养的年轻人之外,就只有那等待着更张的新儒学的系统了。
这等工作,自然少不了倭仁这等理学大儒。载深在庐舍中央掘出来的一块人工湖旁的凉亭间,与张之洞等人商议了一阵将来的事务之后,呵呵笑着起身,对着湖心伸了个懒腰道:“呵!闲养了两个月,骨头都快锈了,走,我们访一访倭师傅去!”
从正心庐舍,到倭仁所住的北城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算起来得有十来里的路,这么长的路,自然是要传车的。一旁伺候的听差自然要去备车马,却叫载深拦住了,大有深意的微笑着看了看身后的张之洞宝廷等人道:“今日就发一发少年狂,咱们一路走过去如何?”
众人无不愕然,唯独张之洞明了载深的用意。目光请示得到了载深的许可之后,放声道:“正该走过去!天下都以为王爷病了,病夫又岂能如王爷一般,步行十数里?”
一席话说的大家恍然大悟,宝廷道:“王爷正该如此!不然何以叫天下人得知……”
载深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这种事情做得,说不得,笑了笑摆手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何必,何必?咱们,就走吧?”
“呵!”众人齐齐的低声一笑,这两个何必里头,看来是大有文章呢!
于普通人眼里,大夏天里一群人神经病一样有车不坐,走上十几里地,看起来颇有脑残的嫌疑。但在读书人眼里,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如今正学领袖人物倭仁的得意弟子率领一群年轻人步行登门,这可是比拟当年孔子率众弟子周游,拜访老子的故事啊!
年轻书生,不免的就有些狂狷之气,一路之上,不时高歌一曲,引得途人侧目相看,越聚人越多之下,到得倭仁府前的时候,原本十来个人的队伍,后面已经缀了数百人围观。
载深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夸张,这样犯忌讳。
要说犯忌讳的话,曾经犯过的忌讳,还会少吗?如今已经是同治九年了,接下来的几年里,几乎每一天都要这么造势,不造势,将来如何身登大宝?难道真等着太皇太后垂帘?呵!
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说着唱着,倭仁的府邸已经在望。但出人意料的是,门楣上尽然左右悬了两条长长的白幔,中央横幅上森白的纸上几个黑字,只是离得远了,看不清楚。左右还有几个家人正在撤凳子,很显然,这是刚挂上去的。
出了什么事?难道倭仁这家伙挂了?载深心里不由得一沉,尽管对这老头有一些看法,不过,纠其本心来说,他是个纯正的中国人,习圣人学问,做圣人文章,就人格而言,不能不说一句钦佩的。
而且,在载深的计划里,他是有很大用处的,这也是之所以当年会从宫里弄珍稀药材给他的缘故。如今……居然就这么死了?
“倭师傅家,这是怎么了?”载深沉着脸问身边的宝廷,宝廷在御史台上班,倭仁仍旧挂着左都御史的衔头,算起来算是宝廷的上司。
“不知道啊,昨儿我来访的时候还好好的,说是今天要回上书房课书呢。身子比起前两年,那已经是大好了,不然两宫也不回召先生回上书房的。”宝廷也是纳闷的很。
既然是这样,载深便放下些心来,往前几步,便看见那门口的家人脸上并没有什么哀丧的神色,更是如释重负。凑得近了,也看清了匾额上写的几个字:国有殇。
载深知道倭仁在弄什么了。
昨天他也从恭亲王那里得到过消息,曾国藩在天津,已经了结了天津教案:赔偿有损伤的各国损失,接受法国要求,处死天津教案中闹事的百姓一十八人,流放军台效力二十五人,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遣戍黑龙江。赔偿法国损失四十六万两白银,派遣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前往法国谢罪。
当然,之所以这消息还算秘密的缘故,是因为要等待两宫及皇上审批用印。但基调已经定了下来,曾国藩的折子写的很清楚:上述要求,一字不能更易。
以倭仁的地位,他当然能够知道这个消息。这必定就是他愤然写下“国有殇”的缘故。
不过随行的其他人,位分尚浅,几乎都不知情,脸上都是一片懵懂。载深命家人通报之后,迈步进入院子。
头进的天井里,触目惊心的俱都是各色挽联,从用语来看,自然不是写给倭仁的,因为,倭仁正好端端的跪在院子中央,面前一个火盆,倭仁正不住的从手边拿起一些书稿,往火盆里添火。
“悼亡友曾公国蕃。”宝廷念着一幅挽联上的题头,大惊失色的问脸上没有半点哀戚神色的倭仁道:“先生,怎么?曾侯出事了?”
“曾侯未死,死的是吾道良友,曾国藩。”倭仁转过脸来,冷笑一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