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老话叫四九城,说的就是九门,四城,清初以来,满汉分城而居,内城是西满北蒙东汉军,南城也就是嘉靖年间修的外城,则是汉人的所在了。一般朝廷里当官的汉人,基本都在南城居住,其中又尤以靠近琉璃厂的宣武门南片,俗称宣南一代为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放到哪儿都说得通,宣南这么个地方也是如此,有钱的归有钱的一堆,穷鬼归穷鬼一堆,这位叫丁浩的御史,确实是个穷蛋子借住着一家败废了的关帝庙里,出了宣武门还得再往南走上三五里地儿。想来也就是因为日子过得不如意,才想着巴结安德海,走这条幸进的路子的。
这天晚上,一帮农民工便在一位大爷,几位小爷的带领下,扛着使唤家伙就上了门。关帝庙的破山门被敲得砰砰响。
“还俺媳妇儿!姓丁的,把俺媳妇儿交出来!”
里头不哼不哈的应了一声,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一个七老八十的衰翁,民工们一看不是正主儿,一把推开,嚷嚷着叫丁浩出来。
“出去了,说是去贤良寺拜李中堂去了。”邻街一处酒馆内,听差来回奔走着报信儿,为首的惇亲王一面提溜着一根酱肘子啃着,一面含糊的应了一声:“嗯,就是他,搁这等。跟他们说,等一个时辰,盘缠银子加五两。”
李鸿章新加的协办大学士,照规矩,军机大臣跟内阁大学士,都称中堂了,载深算了算,如今姓李的能叫中堂的,也就是李鸿藻跟李鸿章了。李鸿藻有宅子,只有李鸿章,才会住在外官进京的常用落脚点,贤良寺。
敢情李鸿章跟他还有点交情?想起李鸿章那天晚上临走时志在必得的笑容,载深肯定这事儿丁浩八成是跟李鸿章说过的。说不定他对丁浩有些办法,指着用这件事做人情呢。
有奕誴主持,载深当然乐的清闲,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
“嘿,爷您可真是大手面!”边上站着伺候的,那才是正儿八经的包工头,据说还有八品的捐官在身,顺口拍了一句马屁:“那我可得替您盯着点去。那帮贱坯子可不能出工不出力。”说着,屁颠颠的下楼去了。
“五叔,再晚要关门了吧?回头要绕崇文门,万一漏了风声……”晚上内城城门是要关闭的,只有崇文门留应急出入,载澂担心的是万一盘查起来要泄露身份。他毕竟还要顾忌他老子的脸面,万一叫捅出去,回去指不定就得挨揍。
“去,老八刚分了差事,管崇文门,我早八百年前跟他说过了,他在那候着。可怜见的,身子骨儿不好,还得陪着你们熬夜,我说回头你可得好好谢谢你们八叔。”
原来这样,那就不用烦了。载深嘿嘿一笑,那就照着等呗!
一直等到近夜十来点钟,那边才传来消息,丁浩回来了,这边几位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大爷们撂下手上的物事,随手抹了两把就冲了下楼,一面嘴里嚷嚷着:“打!”
当然,其实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动手哪里需要他们?
“你……你是……”破庙里头的闲杂人等早就给一大帮人给清出去了,只剩下一帮农民工打手,以及鼻青脸肿被踹翻在地的御史台的都老爷丁浩,捂着一只眼睛仰头看去,这几位小爷不太认得,但那内务府的五王爷他是认得的,但这等情形下,他哪里敢报名字?
“没错,就是你五爷我。”奕誴嘿嘿笑着,一脚踹在他脸上,愤愤的骂道:“你******不揍你浑身不舒泰是吧?敢动本参晟亲王?我可告诉你,谁******敢他过不去,你五爷我叫你一辈子过不下去!你不信?嗯?就你这**操行,还他妈都老爷!”
丁浩心里此刻只想臭骂,谁他妈说的惇亲王是个二愣子好好先生脾气?这会儿这五王爷简直就是个阎王爷!
那阎王爷身后闪出一个少年来,脸色同样不好看,阴恻恻的笑着蹲下身来,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两下:“丁浩是吧?今儿打你的帐,一起算,我等着你参我。”说着,起身掸了掸手,抬起靴子就在丁浩脸上揣了一脚。一面碾着,一面转头若无其事的道:“走吧。五叔,别忘了给人盘缠。”
看着一行人几辆大车呼啸而去,一脸血污的丁浩在地上楞了好半天这才想起来叫人。
“哎呀来人哪!五王……”想了想忽然顿住,下意识的捂住了嘴,随后接出声来:“呜哇……”
而这时候,打人凶手他们已经在崇文门前分发盘缠银子了,山西农民工代表团的大车,连夜往家乡赶,这两年山西年景好,又因为不经兵火,算是北方一个比较安逸的省份,手里有了王爷们加赏的每人二十两银子,加上早先内务府结算的工钱,手里有个四五十两银子,回去能买好几亩田了……哎呀,那是好日子啊!
他们这边憧憬着好日子,那边丁御史却是遭逢着人生的奇耻大辱。在那老头的搀扶下好容易收拾停当了,哼哼哟哟的靠在床上呻吟着,想着的却是,现下怎么办?
“丁爷,要不要报官?”
“报……别,哎唷……”丁浩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东家,我这不是还欠你三两多的房钱嘛,你拿……拿我的片子,去贤良寺走一遭,跟李中堂那边人说,就说这个忙,我姓丁的不能帮了。请他们来一个人来……哎唷……那边少不得赏……”
李中堂?老头摸了摸脑袋,贤良寺他是认得的,不过,去了真的有赏钱?
李鸿章那头也烦恼着呢,就这么几天功夫,风向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得叫人有点叫人发慌了。户部那边的中间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口否认认识这边幕里的熟人,问急了也说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多少钱包报销的说法。
至于四十万两的数字……“这位爷您可真会开玩笑,四十万两,咱八辈子也挣不着这钱啊!”
总之一句话,李中堂要报销,行啊。按规矩来,一看上头的旨意办。
李鸿章知道,这是对方撇清了,这种事情是两头怕,你这边怕挨宰,他那边也怕事情败露丢了饭碗脑袋呢!这种情形,显然是那边收到了什么风声了。
莫不是拜会晟亲王,去的不对?不是时候?李鸿章的疑心,也很快转到了这里。便在这时侯,外头进来一个幕友,附耳过来:“中堂,姓丁的那边……”
这……岂不是荒唐之至?李鸿章听了,几乎要哑然失笑了。都说京里晟亲王少年老成,很有道学先生的意思,前几天碰面也很有这么个印象,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你不是听错了吧?”
“中堂,人就在外头。”
“嗯?叉出去!”
那幕僚觉没想到李中堂就在这两句话当中,脑子里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子。愣愣的看着忽然变脸的李鸿章。
李中堂却不理他,继续吩咐道:“你赶紧去找那个接头的人,涨价,八十万,不,百万以下,你拿主意!越快越好!”看了一眼那幕友,跺了跺脚:“快去!”
“中堂……这么晚进内城,崇文门上头……”
“传车!我去惇王府!”李鸿章没理他,这事儿太重要了,崇文门关上有什么难过的?多花两个钱完了。
对比起如果让人知道,特别是让两个亲王误会自己是丁浩的幕后谋主的话,那才是大事。李鸿章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当天没有跟晟亲王提起丁浩这么档子事。如今不仅顺水人情做不成了,反而凭空的多担了这么大一份风险,计算下来,这事当然是越早摊开越好,至于说夜里交通王公的忌讳,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家业越大的人,顾忌也就越多。李鸿章当然能够想象得到,如今这位少有贤名的晟亲王,将来会有多大的权柄。这种人不抓紧机会结交就已经是天大的错了,居然有顺水人情都不去做,难道,真是因为听说了他主动结交左宗棠的缘故?
崇文门关卡前,车子停了下来,李鸿章漠然的等着与关上交涉,一面心里不住的动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