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的话,并没抢走呀,我们的爱是不相冲突的。”
“那就好了。只是,你看一一我觉得我很不配她呢。”
丽嘉已经清清楚楚听见了,她还想未必真不是梦,她故意欠伸了一下。她觉得韦护已经将头俯了下来;珊珊也在喊她。她装着含糊的问道:“珊!是谁在房里?”
“是我,丽嘉。”
珊珊借口说是叫娘姨泡开水,她避出去了。
“是我,丽嘉,你不愿意我来看看你的房子吗?而且我要来看看你,我不能等到晚上。我已起床许久了,我简直就没睡。”
丽嘉说不出的快乐和骄矜。她张开眼来,嘲笑他像个小孩子。他俯下头要吻她的时候,她才真像小孩似的钻进被窝里去了,他便狂吻了她蓬松的散满了枕头的黑发。
有他在房里,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起来。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只穿一件薄的坎肩。她分辩她并不怕人,她只是不喜欢在人面前穿着,只要他出外打一转,她便可以一切都弄好了。他要她答应一个要求,才肯出去。于是她只好将那雪白的臂膀伸出来让他在手弯上吻了一下,他看见了那丰满的,没有束着的胸,微微有两条弧线凸出贴身的衣服来。然而他却不能不走了。他要去看一看浮生他们,他还想请他们吃饭呢。
自从他搅扰过他们以后,他没有再来了。以前本是为想跳出爱情的圈子,所以决计不来,他对他们没有什么疏远的必要。他虽说知道他们为了他曾相吵过,但是他没有什么内疚,他觉得那太平常了。纵使他冒犯了雯,他们也应该谅解,何况他并没有怎么样。所以他还是很坦然的到他们这里,他愿意告诉他们他是爱丽嘉的。
可是浮生是一个单纯而又固执的人。他疑心他,他同雯吵了嘴,但他却同情他,更因为他的疏远,便更觉得他们的“韦先生”之可怜。为什么他单单要爱一个朋友的爱人呢?但是在前夜,他从雯的口中听到了一些蜚语,他知道了那天真的丽嘉被这位“韦先生”引到家里去了。浮生本不相信,现在也怀疑了。他想了好久那天他为什么要扭着雯,他还是不懂,他不相信这是逗着玩,他觉得韦护在爱情上,一定是有点靠不住的。雯呢,很恨他,一种女人的恨,他不该欺负她的,他曾经冒犯了一个女人的尊严。她起先还以为他是可饶恕的,所以同浮生吵架;现在呢,正因为有吵架那么一次暧昧的痕迹,她越觉得她是被他骗了,侮辱了。她若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她当时一定打他的耳光了。他们两人正在谈到他的时候,珊珊过这边来了。于是他们更得知了一些新的消息。他们没有为这消息欢喜,反觉得在自己心上像失去了什么一样的惆怅和不安。浮生只怀疑的反复问道:“丽嘉爱他吗?”
这时,韦护走了进来。他用一种极亲切的态度同浮生握手。浮生却淡淡的,仿佛嘲笑的说道:
“恭喜你呀,你们成功得真快!”
他叹息道:“唉,不快呢。”
他又去握雯的手,雯装做没有看见的走了开去。
“还不快,你太不费事了,因为丽嘉是小孩呢。”
“呵?”韦护去看他们,才发现他们都有着一种使人伤心的态度;他很奇异他们感情的变幻。难道韦护因为承一个女人没有鄙视他,对他和善一点,便有不耻于朋友的理由吗?他想向他们解释几句,但是那刺人的态度,就不像是肯听他的话的。他便和浮生说一点别的事。雯简直是鄙视他的坐在那里听。他不能再讲下去,他赌气似的故意说他要去看丽嘉起来了没有,他做出一副惟有在恋爱中的人才有的那急遽样子冲出去了。
他很伤心的告诉了丽嘉。她笑着说:
“他们嫉妒呢。有什么要紧?过两天就会好的。我可以同浮生讲得很好,他会了解我们。而雯呢,她很了解我,过几天就会好的。只怕她仍然要恨你呢,因为一一唉,我不说了,你以后对她殷勤点,也就没有什么要责备你的了。你相信这话吗?”
他相信这话,却说他无须他们的了解,他更懒得对人殷勤,只要她不拒绝他,天天准他来,准去看他,他便幸福了。
他们正要出门的时候,珊珊转来了。于是韦护向她说:
“如果你能诚心以我为朋友,而又不反对她,我希望你能到我那里去玩玩。”
珊珊慨然的答应了。
于是丽嘉一手揪住珊珊,一手揪住韦护直跑出里门,这天韦护要请她玩一天。珊珊的准诺,更使她高兴,她还以为珊珊不愿同她一起玩呢。
他们在一个广东馆子里吃了一顿便饭,因为珊珊只答应到他家里看看,不肯陪他们在外面玩,所以她们就都到他家里去了。他招待得很好,他向学校请了假,三个人谈了许多闲话。丽嘉时时都来握他的手。韦护觉得珊珊有一种超然的态度,他想到丽嘉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他的光荣。不久珊珊要走了。韦护没有留她。珊珊笑着说:
“好,嘉是交给你的了。”
丽嘉也想同她朋友一块回去,却被韦护用眼睛留住了。她害羞的让珊珊吻了她的发而且看着她走了。
但是他们没有出去玩,他们没有时间,他们不愿意在形式上有一点分离。丽嘉呢,她如今真正懂得了爱情,而且她拚命的享有着,这决不是像她所想的好玩的事。这是太使人好生兴奋好生难当了。韦护呢,他是战斗过来的,他要在这里偿还他曾有过的痛苦。所以他们只将自己两人关闭在一间小房里度过了一个甜蜜的下午和一个甜蜜的夜。
二十
时间向前慢慢的爬着,韦护和丽嘉的爱情也和时间一样的进展着。很快的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两人变成一对小鸟儿似的,他们忘记了一切,连时光也忘记了。他们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栖在小房子里,但他们并不会感觉到这房子之小的,这是包含海洋和峻山以及日月星辰的一个充满了福乐的大宇宙。白天,那温暖的阳光,从那窗户,两扇落地的像门似的窗户晒了进来,照到椅子的一角,他们便正坐到这里。他们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而嘴便更少有停止了,有时是话说得多,有时是亲吻得更多。丽嘉常为一些爱情的动作,羞得伏在他身上不敢抬一下头,但却因为爱情将她营养得更娇媚更惹人了。他呢,他年轻了,逝去的青春复回了,且那过去的是多么不足道呵,因为他糟蹋了它。他浪漫过,他颓废过,但他却没有真正的爱过,生活过。现在呢,他爱了,他又被爱。他不能不重视这最使他沉醉,使他忘记一切不愉快的时日。他怕她一旦厌倦了跑开去,一当她不说话默着了的时候,他便要抱过她来,小心的问:“你想到什么了,告诉我!丽嘉,爱的!”
她呢,她太满足了,这意外的爱情的陶醉将她降伏了。她将她的爱人,看成一个巨人一样,有了他,精神便有了保障。她现在不再想用一些惊人的诗句去招领一班无用的她的臣仆般的朋友,她也不想做一些动人的、虚荣的动作。她只爱他,敬重他,一切均为他倾倒了。她不愿离开他,因为没有他,思想便没有主宰,生活便无意义了。她常常在他的怀抱里那么反复的呐喊:“爱我,韦护,永远的爱我!”
饭也搬来房里用了。那年轻的听差,谨慎的一天几次叩他们的门,他们都不讨厌他,他在早晨为他们跑好远去买一包精致的点心,和各样的糖果。他们便可以少吃一点饭,因为饭吃多了,使人难过,还常常使人有一种愚蠢的感觉。而那些用最好看的纸包裹着的糖片,也便将那时时要接吻的口齿弄香了。晚上呢,他又到一个熟识的水果铺,捧一包上好的橘子、苹果、葡萄之类的东西给他们带回来。他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次不好看的神色,因为爱人们都是大方的,不计较小钱的,他们没有一次要过那找头。房东呢,他不管这些事,他只觉得他亲戚的这种行为使人不解,他很想得一个机会问问他们的关系,这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他们就这么不正式的同居到底。而房东太太则不免有点不满意这一对,她觉得那女人太无耻了。她时时在她丈夫前骄矜着,然而她却有比丈夫还高兴的地方,就是她亲戚多给了她不少钱,仅仅为了有限的一点伙食。
丽嘉吃得太少了,因为点心水果吃得太多,又因为爱情使她觉得太饱胀了。韦护担忧她,怕她消瘦,时时问她爱吃什么。她只说:“到你不将你的嘴唇给我了的时候,我或者可以想出什么是我最爱吃的。现在呢,我一样也不爱,一样也不讨厌。”韦护却吃得比较多,他常常想,“若是都能这样有胃口,我一定会很健康起来的,像从前一样。”
一到晚餐的时候,他们都要喝一点果子酒。丽嘉不很能喝,有时嬲不过,喝一大口,却不能全吞下去,好些都溢出嘴外来了。于是韦护便爱惜的在那红唇上将那红色的酒吮干。到底不知这是爱情的酒,还是果子酒,常常这么醉得晕过去似的两人默着,红着脸。沉沉的对望,常常一顿饭使人吃惊的要用两个钟头之久。
夜晚来了,丽嘉喜欢将三盏灯都捻亮。三盏都是红色的。一盏吊在房中央,是中国宫廷里用的八角的有流苏的纱灯,一盏是小小的纸罩的台灯,放在写字桌上,也可以放在床头,上下左右,均可转动,是日本式的玲珑的东西,另外一盏,是韦护来上海不久在鲁意斯摩拍卖行买来的,又不贵,又好,他们俩都喜欢的架灯,有紫檀木的雕龙架柱,一个仿古山水画的绸罩,因为是旧东西,龙尾上又缺了一小块,所以反觉得甚是别致。房子一为这三盏灯照着时,便更觉得热闹,更使人兴奋。墙上裱糊的褐色花纸,也就变成使人欢喜的一种紫褐色了。而且在灯光之下,他们都从眼里将可爱的人看出更可爱的地方,他们总是常常舍不得睡去。
不时又有一些钢琴的声音从邻居传来,纵使是不成段落的弹奏,他们也倾耳的听着,以为这便是爱情的合奏了。
一到夜静的时候,他们便将那两盏灯关掉,只剩一盏架灯在沙发的头前。沙发是长的,丽嘉靠在上面,有时有点冷,韦护便将那幅软毯披在她身上。他呢,他枕着她。他从她手上取一张诗稿,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读他往日写下的悲凄的诗。灯光正落在那纸上,落在他的柔软的、微微棕黄的发上。他读完一首,她便给他一个吻,或者让他吻一下。诗并不是了不得的好,但那是他爱情的自白,所以他们会常为里面的一些句子动心,常常要打断,要停下来,因此倒更感到现在真美好,真充实。
韦护又常常为她口译点诗,那些他极喜欢,他觉得比他自己写得好,而是两人都要了解的好诗。她也极愿意安安静静的听他解释之后再来读,她觉得他读起外国诗来比他读自己的诗还好听。她说她也爱那些,只是她不会写。她说珊珊写了不少好诗,只是没有他的好。有时她的腿压麻了,韦护便抱着她,她便将她飞蓬了乱发的头在他胸前揉着。他要俯曲着头,才能吻着她似羞的娇嗔的脸儿,他极自然的将她当一个小孩般的抱起来摇着。
早晨,一让阳光透过纱帘,照到房里时,韦护便先醒了。他没有想他应到办事处去,只痴痴的望着那拂在她手臂上的黑发,和黑发下的白的、腻人的项脖,一种醉人的暖香从那每一个毛孔分泌出来,还有一点像乳的气味。他希望她多睡一点,她睡熟的样子更美,更使他在身体上有一种快乐的痛苦滋生。但是,只要他轻微的转动一下,她便惊醒了。她撒娇的喊着:“爱!韦护!爱!你抱我呀!”于是她张开了眼。他们紧紧的拥着,又狂乱的接吻。他们为他们这幸福的一天的开始赞颂起来,在枕头上,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他有几次强逼的要吻她的眼珠,使她的泪水都流出来了,她还是没有生他的气。
现在,她不一定要他走出外面才肯起床了,她还是穿一件男人的小坎肩,她喜欢这样子,她还喜欢游泳衣,可惜她不会泅水。她说一有机会,她要学会的。
于是,一切又照旧了,不厌的重复。
直到有一天,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他们两人闲谈到珊珊的时候,丽嘉才想起她已经将她朋友弃置了这么久。她对韦护说她要去看看她。韦护也想到他应该去理发,正担忧怕将她一人放在房子里,所以也就赞成了。不过他们还是为了舍不得分开,又延迟到第二天。
他们在弄口分手了,丽嘉坐在洋车上,车夫飞也似的跑去,一会儿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经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时分了,但她却只感受到一种喜气。她望着车夫的背,仿佛也是一个很可爱的背。她看到他快快调换着的腿,她想,为什么他要这么高兴的快跑,他有什么希望在前面吗?唉,他不知道他却将我隔离韦护越远了。她一看见汽车过身,也要看一看坐在里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韦护一样那么抱着。若是只有一个人孤单的坐在上面,她便怜悯的直望到那车飞去。她暗自发笑的想道,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车,她一定不会单让他一人来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简直觉得太快了。她望见了那小楼,那亭子间的窗,她高兴的嚷着珊珊的名字,从门口一直到楼上。珊珊独自在念英文书。她几乎叫出来了,因为她觉得这房子有点阴惨,而珊珊孤寂得像一个修道女似的。她怜悯胜于友爱的将她抱着,她骂自己都忘记来看她了。珊珊也爱抚着她,说一点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对于珊珊也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时时摸着她的手,告诉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说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没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后时常去看他们,去看韦护做的诗,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记》好得多。又说韦护常常为她读一些外文诗;那些诗,她管保她是极喜欢的。珊珊答应了她。珊珊告诉她已经替她缝了一件镶了边的缎袍,是她所喜欢的紫绛色,因为天气冷起来了,她一定会忘记这件事的。她真欢喜,她觉得那紫绛色最配她那白颈项的。但是珊珊自己缝的却很坏,很不值钱,珊珊说钱不够了,只好先尽她,因为她正在恋爱中,应当穿得好一点。她反对这意见,但不好说出来,她觉得即使穿破一点,韦护还是爱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们。浮生不在家,上课去了,雯便和她笑谑了好一会儿。她不高兴的走了出来,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没有答应,说过一两天总会来的。在她们分手的时候,珊珊迟疑的说道:
“你们是太好了,只是一一我看你还是要韦护明天到学校去上课吧,缺多了课,总是不好的,何况他还是教务主任。”
“我没有不要他去呀,他简直忘记了,不过我也忘记了。好,我会提醒他的,只是一一唉,他若一到学校去,我便来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答应了。
她很担心韦护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后见不到韦护。她觉得时光像停住了一样老不得到家。她走进弄口时,没有在走廊上看见等她的人,她几乎没有力气走进屋子去了。她在楼梯上遇见那女主人,那女人望着她笑起来说:
“没有事,尽管客堂里坐坐,不要客气,我们是亲戚呢。”
她脸都红了,她诺诺的回答了她,就跑进房来了。
房子里还留有一股很浓厚的烟气,她疑心是韦护回来过,叫听差来问,听差说是来过两个客,坐了快一个钟头才走,留了一张条子,交给韦先生的,现在就给小姐吧,他们说非要给韦先生不可。
丽嘉很奇怪,她说:
“知道了。”
她等听差走后,才打开那条子,纸是韦护抽屉里的稿纸,那上面写着:
“韦护: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正唱贺歌的时候来责备你。只是你却太荒疏了,不像一个‘韦护’。现在呢,学校正有点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点钟有个教务会议。谨此恭贺你(这是从你诗中抄下来的名称)。
溥,日,同留。”
她真有点说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屉,抽屉里都翻乱了。她很伤心,对于这些强暴者起着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个可以惩罚他们的方略。他们对韦护太残忍了,她可以从这条纸上看出。她非常替韦护难过,于是她把纸条撕碎,放在字纸篓的下层,这样韦护便可以不看见,便可以不难过了。她把抽屉整理好,把窗子都打开,让那些讨厌的烟气出去,他真恨那些抽烟的人。她想韦护能脱离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课吧!”
韦护正在这时回来了,她投到他怀里去,几乎哭了出来,韦护没有了解这情绪,只连声问:
“回来好久了,丽嘉?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我只到大马路跑了一个转。你猜,这是什么?”他举起他进来时丢到椅上去的一个包。
她似笑似哭的倒在他怀里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见你的袜子尖上,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去替你买了一双来,近处没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买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双肉红色的长统丝袜。丽嘉很喜欢,只是码子大了,她穿外国袜子总难得合脚,大约外国女人的脚,没有像她那么小的,她也是从来就喜欢赤着脚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韦护在她面前,她将曾有过的一些不快又忘记了,他们还是很幸福的度过这天的其余的辰光。直到晚上韦护又拿起一本诗的时候,她才想起白天发生过的事,她有两次想告诉他,却还是怕他烦恼,她不做声了,只绕着大圈子问:
“韦护,你还做诗吗?”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经全盘是诗了,还需要很笨的去做吗?而且我没有心去写了,心都在你身上。”
“韦护,你怎么不发表你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