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清溪市。
八十年代后半期,清溪市还不过是个县城。但是它已经开始在周边的市镇中脱颖而出,俨然一副新兴城市的模样。流行的音乐和发型随处可见,大街小巷上,人们的衣着和十年以前有了显著的区别。
根据当事人的记忆,那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时正是工人下班、学生放学的时间,清溪的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正从学校或者单位回家去的人们。
“谢师傅,谢师傅!”陈建德一脸喜气地跑到街边的修鞋摊前,笑盈盈地对着修鞋师傅喊道。
“小陈啊!”谢师傅看到了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瞧把你乐的,什么事啊?”
“我下个月月初结婚,定下来了,三号早上八点钟您来就行。”陈建德本来想绷着点,表现出严肃认真的样子,可是失败了,他一脸傻傻的笑容,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啊,啊啊!”谢师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听街坊们说了,前一阵子街口的老太太给你说了门亲事,这么快就定下来啦?”
“是啊是啊,我特意给您送喜糖来了,”陈建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红纸包着的酥糖。
“你瞧你,这么客气。”谢师傅说着擦了擦汗,接过了那些糖,放在了摊子上的角落里,“到时候我一定去!”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子,背着一只小书包,正蹦蹦跳跳地朝这边走过来。孩子个子不高,身体偏瘦,不过眉眼间倒是和谢师傅很是相似。一看到这个孩子,谢师傅的脸上就露出了不一样笑容。他对着陈建德说:“我们家致墉放学了。”
陈建德一看见谢致墉,也是一脸微笑,他朝谢致墉挥了挥手,示意孩子赶快过来。谢致墉见状立刻跑了过来,站定以后就说:“陈叔叔好!”
“哈哈!”陈建德笑了起来,“谢师傅真是教育有方,瞧小谢多有礼貌。”
谢师傅哈哈一笑,说了些客气的话,可是脸上的自豪半点没少。陈建德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糖,往谢致墉的口袋里塞。谢师傅赶快指着摊子上的糖说:“致墉,吃这个,别拿陈叔叔的。”陈建德就假装生气地说:“谢师傅,这是给孩子的,不是给你的。”
谢师傅听了也知道陈建德是开玩笑的。他笑着对谢致墉说:“还不快谢谢陈叔叔!”而谢致墉怯怯地说了句:“谢谢陈叔叔!”陈建德先是说了些不用客气之类的话,后来又说了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后,他挥手与谢家父子作别,去别的朋友那里发喜糖了。
谢师傅打发谢致墉回家吃饭,又开始忙起了手里的活计。修好了几双鞋之后,摊子前又走过来了一个人。
“谢师傅。”明崇亮看起来神情沮丧,说话时也禁不住地唉声叹气。他脱下了脚上那双鞋底开胶的胶鞋,放在了谢师傅的摊子旁边。
“小明你这是怎么了?”谢师傅看了看明崇亮的鞋子,知道问题不大,就取出胶水,准备把开胶的地方粘上。
“企业改制,我们厂‘黄了’,”明崇亮叹了口气,“今天开职工大会刚宣布的。”
“不会吧,这也太突然了。”谢师傅愣了一下,“我记得你们待遇挺好的呀,怎么就‘黄了’呢?”
“待遇好没用,效益不好啊!”明崇亮摇了摇头说,“国家政策变了,不养闲人了。”
“那也不应该这样啊,”谢师傅手里的胶水瓶子随着他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洒落了几滴,“我记得你年年都拿劳模,干的一点不比别的厂的人少,凭什么搞一刀切啊!”
“谢师傅,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明崇亮叹息道,“毕竟我已经下岗了。我有点想法,但是不知道行不行,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那你说吧。”谢师傅听了,也正好上完了胶,就把手里的胶水瓶子放下,用力地按紧接口处,等待胶水干掉。
“我想离开这里,到外地去。”明崇亮微微一笑,说道,“我孤身一个,也没啥牵挂,就这么走再好不过了。”
“你想到哪儿去?”谢师傅神情严肃地问道,“去搞投机倒把?”
“瞧您说的,”明崇亮叹了口气道,“我想下海,赚钱。您瞧清溪有名的两号人,洪武和欧阳雨龙,那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钱。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我就想下半辈子能舒舒服服地过,孙子辈不一定,但是儿子辈肯定能沾光。”
“那你打算怎么办?”谢师傅质问道,“你还没成家呢,这怎么行呢。”
“就是因为我还没成家,”明崇亮苦笑道,“我想出去做生意,可是这钱来得不稳,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不想耽误别人家的闺女。”
事已至此,谢师傅知道再劝什么,这小子也都有借口拒绝服从。按照老话的说法,明崇亮这是掉进“钱眼”里了,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他知难而退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毕竟是城市户口,没了工作也就没了饭碗。他们不像农民,再怎么样也还有地。工厂整体“黄了”这种事,也不是他个人的过失,只能说运气不好。现在各处都在裁员,想再就业很不容易。谢师傅也没说什么。他知道,剩下的算计就得让明崇亮自己想,这些事,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师傅倒也识趣,见明崇亮心意已决,便不再说什么。
鞋粘完了,谢师傅递还给明崇亮,恰好看见了摊子上放着的,忘记让谢致墉带回去的喜糖。他记得明崇亮和陈建德是要好的朋友,便问他说:“小明,你知不知道小陈的事情?”
“哪个小陈啊?”陈姓是个大姓,明崇亮认识不少姓陈的人,谢师傅这么语焉不详地一说,明崇亮肯定也不知道是谁。
“陈建德啊。”谢师傅指着喜糖说,“他说他下个月月初结婚,就是街口老太太给说合的那个。”
“真的?!”明崇亮愣了一下,“这混蛋怎么没跟我说呀!”
“他也是今天到处发糖,我才知道的。”谢师傅哈哈一笑,“你一会儿回去碰见他,他肯定跟你说。”
“得嘞,”明崇亮拍了拍大腿,“今天三十号了,这几天我就什么都不吃了,就等着他摆宴席的时候吃个饱!”
谢师傅闻言哈哈大笑,接过明崇亮付的钱,放进了身边的那个装钱用的铁皮罐子里。
明崇亮走后,谢师傅心里多少有些感叹。明明是一个好时代,明崇亮却偏偏碰上了这样的情况。很多时候世事就是这么难料,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一时间谢师傅也有不少感慨,可是感慨归感慨,时候不早了,他也该收拾东西回去吃饭了。
就在陈师傅把摊子上的工具一一收拾起来的时候,只听得街上传来一声哗啦,紧接着是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轮带擦地的声音。谢师傅回过头,就看见两台轿车撞在一起,一边的车灯碎了,车门上的铁皮有些变形。两辆车上的司机从另一边跳了出来,开始对骂。这两个对骂的人底气都很足,因为当你仔细去看他们开的车的车头标时,就会注意到,一个是三芒星,一个是皇冠。紧接着后座上的两个人都从车上下来了,其中一个比较年轻,另一个看起来相对成熟一些。年轻人穿得非常时尚,喇叭裤蛤蟆镜,配着那辆皇冠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富家公子。但是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沉稳的气度,显得很是不凡。从奔驰车上下来的这个人穿着当时比较少见的西装,打着象征平稳成熟的横纹领带,显得很有风度。
两位司机一看自己的老板出来了,立刻停止了争吵,退到一边。眼见两位的扮相都很不凡,司机也很有眼光,知道事情不是自己解决得了的,便缄口不言。这两个老板彼此碰面,竟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两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年轻人看了对方几眼,笑了,而穿西服的那位没有笑,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洪武?”年轻人的表情突然有些轻佻,不像刚才那种沉稳了,“你从美国回来了?投机倒把失败了?还是打小报告没人理你?”
“欧阳雨龙,”洪武的表情很严肃,“你敢吞大圈的生意,就要料到这一天。老林已经说了,要弄了你。”
“哈,又来了。”欧阳雨龙不屑地冷笑道,“雷声大雨点小。该吞的我都吞了,该吃的我都吃了,你还能怎么样?拿老林吓死我?”
洪武不怒反笑,他嘴角上翘,看着欧阳雨龙墨镜上的反光,笑着说:“没错,我就要拿他吓死你,不信等着瞧。”
“啧……”看着洪武的表情,欧阳雨龙心里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看着自己被撞瘪了一块的车,从车里掏出了大哥大。看着洪武不动声色的样子,他突然又笑了起来,问道:“修得起车吗?修不起我包了。”
“呵,”洪武冷笑了一声,“等着吧,这份修车钱也算在里面,我迟早连带那些生意一起从你那儿抠出来。”
“请自便。”欧阳雨龙哈哈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便拨通了一个电话,叫人来拖车。洪武也没说什么,见司机表示车子还能开,便上了车走了。本来已经过来了一个交警,看这个样子也没敢拦着,象征性地开了张罚单,就只得目送洪武的奔驰车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