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涯刚推开门,便见着老柳此时已站在门外,弓着身子,双手托着个小小包裹,似是等了极久的样子,面容都有些疲惫了。原本还在发呆,此刻一见莫涯出来了,便托着包裹连连退到一旁,偷偷看着莫涯,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莫涯这十年来与老柳也是甚熟,他学说话学写字都有老柳几分功劳,生活方面也是照顾的颇为细致周到。莫涯知道自己无缘仙路,浑然一肉体凡胎,也不托大,后来日子长了,两人间也熟络轻松了起来,平时都是有说有笑的,好久没见他这般拘谨过。
莫涯知道此是老柳有心事,自己这一出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便顿下脚步,朝老柳望去,浅浅一笑,道:“老柳你可有何事要我帮忙?”
老柳这时如蒙大赦,颤颤抖抖的便将手中包裹展开,里面露出一些散碎银两和一个有些旧的小瓷瓶。然后低下头,也不敢看莫涯样子,低语道:“老汉知是小师叔近些日要下山游历一番,不知可敢劳烦小师叔将此些东西带回老汉老家?”
莫涯心想,这应是小事啊,怎会劳烦于他,便开口道:“此事为何不找些俗家弟子来做?”
老柳头低的更低了,也不敢搭话,只是眼睛余光扫着那个有些陈旧的小瓷瓶。
这小瓷瓶虽有些陈旧了,但保存显然极好,像是被人常年呵护,若不青花釉被擦拭的有些暗淡了,怕真和新的一般。
莫涯感知何其敏锐,已是注意到,他顺手就拿起小瓷瓶,拔开瓶盖,往鼻下一送,这时心里才了然过来。原来这一瓶是一瓶长命丹,听起来很大气,但其实是一种给凡人续命的丹药,一颗丹药可増一年寿命,不过最多也就增上十年。此丹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莫涯年幼时甚至都拿来当糖豆吃的,但对凡人意义甚大,也难怪老柳如此慎重。此时这瓶里约莫十几粒的样子,也不知老柳得攒了多久,怕是自己都没吃的几颗。他应是不放心那些俗家弟子是否能耐下诱惑,要不然他的这等心血就全被人糟践了。
莫涯刚想问为何不让莫道师兄去做,但一想师兄那面无表情的脸,也就不言语了,只是道:“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老柳心下一激动,知道小师叔这是答应了自己,也知道这点东西小师叔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担忧被贪墨,这才更恭敬回答道。
“劳烦小师叔将此些物送到梵京柳家,说是柳家柳相文给家人送些银两来,只是希望小师叔能亲手把此瓶交到老汉后人手中。”
莫涯见老柳说完此句之后情绪还是有些不稳,眼中有些泪花涌动,似是生生止住了什么,就皱皱眉头,道声:“继续。”
老柳听闻此言,刚要说话,却有些抽噎起来,好一会才道:“若小师叔还能见着我家婆娘,就将此张手绢还给我家婆娘,道一声相文无情,太负卿情。”还没说完老柳便老泪纵横,最后直接是泣不成声开来,最后几句话说的模模糊糊的,也幸亏是莫涯耳朵好用,才分辨出来。然后他莫涯仔细一打眼,这才看出,原来装着这小瓷瓶和银两的那方包袱,本是一方白色绣花手绢,不过看起来实在有些年头了。
看来这手绢应便是老柳与他娘子定情之物,这十年来他也见老柳捧着这手绢泪流满面过。当时他也好奇,便问,老柳只是摇摇头不多说,只是言莫涯还小,还不懂得这些事。
良久,老柳才止下哭声,伸出袖子抹抹眼泪,一张老脸更皱了几分,缓缓说道。
“老汉一时失态,还请小师叔不要责怪。”
莫涯此时只是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自己不亲自回家去?”
莫涯十年于此,这老柳便日日夜夜陪了他十年,先前更不知和他莫道师兄呆了多少岁月。莫涯知他长久时间不知何故来从未回家,心想这也不是一薄情寡性之人,怎可如此做的。
老柳彻底止下泪来,但脸上还挂着两道昏黄的泪痕,听莫涯如此说来,反而更平静了几分。然后莫涯便发现这老头脸上皱纹更深了,好像瞬间又老了几分,一脸的落寞与无奈,连身子都矮了下去。此时的老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干练,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子竟开始都不稳起来,莫涯望着他,才明白老柳时日怕是不多了。
老柳沉寂良久,才回道:“一入仙门,便难回头。”
然后他竟也失了对莫涯的敬畏,有些失神,有些踉跄,一步步挪动回自己屋子中,不管身后事,在莫涯眼中消失了。
莫涯此时也想明白了,不由一叹,老柳确实知道的太多了,有些事,不该知道啊。若不是自己师承仙门,怕此刻下山也是千难万难,前路不知啊!
他在内寺也没地位,做不到什么,只能对着老柳屋子一抱拳,长长道了一声:“莫涯必不负所托。”也不知这一声老柳听不听得到。
然后他便打起精神,今日正是自己要出寺的第一天,怎么能被这些琐事扰了心神呢。至于老柳一事,等见到莫林师兄后,再作打算,总不能寒了这老人的心。
这样转念一想,莫涯心里便好受些,然后他整整身上东西,便大踏步向山坡下明元寺走去。这条路他走的也是极熟了,也没了十年前跟着师兄的迷糊劲,左折右转,一路便折到了明元寺外寺大殿之中。这一路上常有小和尚对他行礼,他只是点点头,也不多做理睬,他辈分高,又不太喜欢说话,那些小和尚也就见怪不怪了。
此时莫涯身处大殿当中,但不是光智禅师静修的大殿,而是外寺对凡人和尚讲道所在的大殿。他对这大殿印象颇深,因为他道极功前三层境界便是在此听着佛法、闻着供奉香火偶有所悟突破的,他知是在此是有大机缘的。
只见大殿里早已人满为患,或有声声话语入耳,却也不十分喧闹,偏偏这种氛围还有一种醉人感,让人听得心下一静,满心欢喜。此时多是黄衫小和尚大和尚随便拈一个蒲团在上静修,有念佛经的,有敲木鱼的,有闭目悟禅的,有争辩佛法的,有笑而不语的。显然讲道的正主还没出现,否则此时定是大大小小和尚都睁开眼来,听着寺里老僧或是仙人讲道,那种韵味,更比现在浓一些,更让人心中万籁俱静,身子如沐甘霖。
有些和尚见莫涯来了,或坐或站的道一声师叔,莫涯也不托大,也是单手回了一礼,以示尊重。但他此刻并不是听人前来讲道,便在大殿中直直穿过,来到一旁闭上的侧门,悄悄拉开,他知道,这扇门外,就有些俗世气息了,这是梵因国众多香客前来拜佛之地。
他不缓不急循着门外走廊走到尽头,又出了一个小门,此时赫然已经在明元寺外了,才打量起这个全新的世界开来。不过明元寺霸占了这附近整片山脉,他此时觉得四周和后山比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偶尔多些衣着很随意的香客。
此门开的位置其实有些偏了,是在明元寺外院一侧,颇为僻静,少有几个香客会放着大门不走走这种偏僻小路。所以莫涯也免了在人海般香客群中挣扎的苦恼,他本就不喜热闹,此时沿着下山方向随便寻了条小径静静走了下去,这一路碰见许多香客正沿着这条小道甚是虔诚的朝着明元寺走去。但莫涯又没光头,也没穿僧服,自然不会有人看出他是明元寺之人。最多的就是觉得他穿衣服有些奇怪,才打量他几眼,但看得也不多,大家都急忙忙赶去寺里祷告供奉呢。
不多时,莫涯便悠悠然走到山下官道所在,彻底别了明元寺所在,四周香客也是渐多,很是吵闹。他步伐微微一顿,倒不是去看周边香客如何,而是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庄严巍峨的寺院,此时才发现,自己挑的小路真是僻静,主路上那人流完全就是黑压压的一条长龙,从山脚直冲山顶。他摇摇头,知道自己已经离了寺庙,来到凡人世界,踏上自己修侠的第一步。
但是不知怎的,他总感觉,下一次再回到这座寺庙之时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他一仰头,嘴角放开一笑,只当是自己错觉,然后仰天长啸一声,便施施然昂首前行了。四周络绎不绝的香客多多少少诧异的望了他一眼,但还没想明白这青年发了什么疯,人潮涌动间,莫涯便没了踪迹。
莫涯才不管身后这茫茫人海有何想法,他心中激荡,向往江湖义气,思维正无限飘忽着。
仗剑江湖,纵横天涯,从此当一逍遥侠。
莫涯心里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