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里的苞谷收回来,逐个撕裂剥开,个头大的,留下苞谷外衣,几十个倒挂着绑在一起挂在笆子下面,个头小的,就直接把苞谷外衣撕去晾晒在笆子上。接着把地里摘空了的枯萎苞谷秆砍了集中绑在几颗椿树上,长满杂草的坡地转而显得空旷、荒芜。
收拾完地里的庄稼,芸香听娘屋里的亲戚说要去新疆摘棉花,心有所动,她不相信他们挣不下钱来,福顺也不信这个邪。
芸香堂姐听到这个消息,盘算着让早已辍学赋闲在家的女儿跟着去挣些钱回来,随之去的都是乡里人,互相有个照应,她这个当妈的也放心。芸香说要去可以,但得听话,堂姐一口应承下来说这娃乖着呢,丽娃也当着三姨的面表了态。
迟迟买不到票,其他人已经出发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孤苦伶仃的逗留在火车站,芸香和丽娃在售票大厅的角落里盘腿坐着照看行李,保安拿着电警棍在大厅内撵了好几遍,依旧有好些人不动弹,外面的广场上三五成群的聚集着即将出行的人们,行李摞得很高,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悠闲自在的嚼着随身携带的食物,还有些人在不亦乐乎的玩着扑克牌,福顺站在买票的队伍中焦急的朝窗口张望着,默默祈祷着能买到最近这趟车的票。
终于排到了窗口,福顺谦卑的弓着身子,面带着微笑问道:“到乌鲁木齐,还有票吗?”
售票员麻利的在键盘上敲击了一阵,然后面无表情的说道:“只有两张了,要不要?”
“只有两张……我们是三个人……可以上车补票吗?”福顺问道。
“不能。”
“那你帮我看看后面的吧!”
售票员又在键盘上快速的敲击了一阵,“后天下午,有座位,要不要?”
“后天下午,那得等很久,我想想!”
“你到底要不要?后面还有很多人排着队呢!”售票员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队伍中的人们也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说不要挡着后面人的道儿,大伙儿都赶时间呢。
福顺连忙赔着笑脸要了三张第三天下午的火车票。
晚上挤在黑暗阴冷的小旅馆里过夜,芸香和丽娃单独住一间,七八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两张低矮的木床,床面上铺着冰凉破旧的床单和被褥,刚迈脚进去,一股浓烈的霉味便扑面而来,让人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来扇动着面前的空气。旅店老板指指床铺,介绍道:“我们家是火车站这一带最便宜的旅馆了,其他家一般都要五六十,而且被套基本上就没洗过,这被子都是我中午刚套上去的,你们就放心的住吧!”
福顺放下背上沉重的背包,跟着旅店老板去了楼下的多人间。这间也就十来平方的屋子里面并排放置着三张木床,陈设和楼上一致。福顺走到最里面的床边坐下来,墙面上突然掉落下来一层灰,旅店老板迅速走过来,抓住被角猛抖了几下,然后笑着对福顺说:“这墙灰是干净的,你放心吧!”
天慢慢的暗下来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个背着蛇皮口袋,提着塑料桶的男人,福顺仰躺在床上,听到声响,侧过脸来看着这个陌生的室友,那人看上去大概年逾花甲了,身材矮小瘦弱,脸上的褶皱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脑门上的花白头发稀稀落落的耷拉在头皮上,他猛地一屁股坐在床上,解下蛇皮口袋,再去门口把七八个重叠在一起的塑料桶提到床边上摆放着。接着,脱下脚上那双半旧的皮鞋,两只黑色袜子的指头处和后脚跟被磨破了,裸露着脚上的皮肉。随即,一股恶心的脚臭味儿弥散开来,那是走得太久流汗太多,和劣质皮鞋综合作用而产生的独特气味儿。他跳到床上去,把双脚塞进了被窝,福顺感觉好受了些。他抱着蛇皮口袋,然后取出藏匿在棉絮中间的那个严重掉皮的斜挎包抱在怀里。福顺已经很明白了:这是个刚从工地上回来的打工仔,工钱大概都装在这个黑色的皮包里。
夜深了,福顺也倦怠了,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正兴高采烈的走在棉花地里……
一阵猛烈的咳嗽将福顺从睡梦中吵醒了,他翻了个身,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轻微的呻唤,福顺急忙半撑起身子问道:“老哥,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对铺的人吸了吸鼻涕,又清了清嗓子说没事。
福顺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打开手电筒,晃照到对铺,只见那人还倚靠在墙壁上,手里紧攥着一个黑色的匣子,他的心里一阵颤动。
“我娃……”那人一开口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跟我在广东打工,从二十三楼的外架上摔下去了,人……没了……”说话的人已泣不成声。
福顺无心酣睡了,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了件衣服,把从兜里掏出来的纸巾递给对铺的人,那人拭干眼泪擤了鼻涕,缓缓的继续说道:“我娃从小就很乖,没考上大学,去新东方学了两年厨师,被分到火车上跑长途,太累了,还存不下钱,头一个女娃跟他很好,可那女娃的妈嫌他穷,非逼着分了手,他想争一口气,就跟着我们去建筑工地上做活路,心想着有朝一日当上包工头。后来他表嫂给他介绍了个姑娘,长相比不上头一个,但是很懂事很本分,娃想着今年领了工钱就回家结婚,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哪个晓得……”
“娃走了,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你把心放宽些,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娃也不希望你太难过。”福顺其实不知道怎样去安慰面前这个老泪浑浊的人,老年丧子,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痛的事儿,事实上,他也只是个旁观者。
“他妈在屋里把米、面都准备好了,还砍了一坡柴,就等着娃回去办酒了,我回去咋跟他妈交代?”那人抽噎着说。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你不能再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福顺突然觉得自己的安慰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对铺的人渐渐止了哭泣,默默的把蛇皮口袋和塑料桶抚摸了一遍,福顺迷迷糊糊的再次进入了梦乡。
一泡尿胀得难受,福顺翻身起来,蹑手蹑脚的趿上鞋,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光芒,他看见对铺的床上空空荡荡的,被子跟他刚进来时一样叠得整整齐齐。他想起昨晚上的情景,却已分不清虚实,难道说房间里从来都没进来过人?或者说这个屋子不干净?他感觉身上的汗毛炸了起来。
但是,男人是顶天立地的物种,怕鬼还算什么男人?
他走出屋,走廊上被蜘蛛网萦绕的白炽灯散发着白中泛黄的光芒,空气湿漉漉的,透着凉意,大概是夜里下了一场雨。走廊尽头的楼梯处有一抹孤独的剪影,他立马警觉起来,莫不是隐藏在这一带的歹人要趁着黑夜抢劫行凶,可那人分明是朝外走去,弓着身子,走得并不轻快,他定睛看去,果然是对铺那人,他静静的站立着,目送那抹孤独的身影离开。
候车室里人潮涌动,芸香过完安检就看见二号通道口排开了几十米的长队,她分外紧张,拾起沉重的行李包往队伍尾巴上跑,丽娃紧跟其后,等福顺重新背上行李,已找不见人影了。在队伍后头站了将近一刻钟,广播上依旧在播诵其他列车的行程信息,芸香泄气的把背上的行李包往地上一墩,然后一屁股坐在包上,这时候,两名列车员走到检票口,打开闸门,队伍开始骚动起来。芸香赶紧蹲下去把包背起来,随着队伍向前移动着,大约过了五分钟,才被推来搡去的移动到检票口。拿过从检票员手中递过来的车票,前面有三五个背包的农民工撒开腿跑起来了,其他的人也跟着迈开大步跑了起来,芸香招呼了一下身后的丽娃,两娘母跟着狂奔起来。芸香体力不支,跑到站台上时,几近要喘不过气来,福顺扶着她,再次跟着人群飞奔起来。
终于进了车厢,座椅上稀稀落落的散布着眼神倦怠的乘客,芸香卸下行李,身子瞬间轻省得像要起飞似的,窗外的站台上是涌动的密集人潮,他们的步履不疾不徐,似是在漫步。
“距离开车还有十分钟!”对面的老者看着手表说道。
芸香意味深长的看了福顺一眼,福顺明白了,诺诺的说道:“刚才跑太快了,要不我陪你下去重新走一遍?”
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把人的脾性磨得越来越差,睁开眼,除了吃,就是双目无神的盯着窗外的荒山野岭,抑或听着车厢内同行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扰得人心慌意乱,由于长时间蜷腿坐着,腿和脚出现水肿,脚上的鞋被胀得满满当当的,走起路来要小心翼翼才行。芸香觉得太难熬了,这样只输入食物不输出劳动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她宁愿在田地间被烈日灼晒,宁愿在工地上挥汗如雨,也不愿长久的闲散的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
火车到达终点站了,车厢内的乘客寥寥无几,他们艰难的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鼓鼓囊囊的背包,然后拖着两条不灵活的腿走了下去。
这里可真冷,站台上的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走到出站口,有一辆面包车在外面候着,他们把行李塞进后座,随即,面包车沿着一条蜿蜒的公路开了出去,公路沿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人置身其中,像一只被拔了触角的蚂蚁。
颠簸了两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三个人累得精疲力竭,却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芸香拿着脸盆去舀水洗脸,从桶里舀了半瓢起来,她呆愣住了:水中漂浮着数以万计的微小尘土,就像是前些年穷寒时搅拌的面汤,看上去脏极了,毫不夸张的说,七拐峡那一带的牲畜都不会饮用这水,可她看到,食堂里的女人们正在用这水蒸馍和做饭,她把水倒回桶里沉淀了一阵,再轻轻地撇了撇,舀起来的水,依旧不是清澈透明的水。
浆洗过手和脸,工友们开始吃晚饭了,食堂里的高个子女人用瓷盆盛菜和馒头,工友们也都毫不客气,敞开肚皮尽情的吃,可这馒头在嘴里嚼着,总是咯吱咯吱的响,人们的嘴唇动一阵又要停一阵,总想听听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早来的人大概已经习惯了,两分钟就嚼完了一个馒头,伸着手臂正要去够第二个呢。
住的地方是用木头横放着围起来的零时性棚舍,棚顶用钉子将几根梁木固定住,再铺上一层厚油胶纸,以避风雨侵袭。总共三间房,一间是食堂,另外两间分别是男女宿舍,宿舍里靠门口的两边依次陈放着从家里带来的行李,最里面是搭建的通铺,通铺下面依旧是用木头摞起来的,上面铺了层纸皮,纸皮上垫着包工头运送来的崭新的棉絮,铺上床单,再将另一床套上被套,躺在被窝里,仿佛是置身于三月的阳光下,浑身暖乎乎的,夜里的风呼啸而过,吹得近处的树林沙沙作响,可那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儿。
清晨,人们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往棉花地里走去了。芸香觉得冷,进屋取了件衣服披上,哆哆嗦嗦的走进地里,满眼的洁白棉花像是昨天夜里突降了一场瑞雪,她甚是欣喜,钻进棉花地里要福顺照相,说是要留给巧捷和蕙兰看。棉花地平整的向外延展开去,尽头是一排胡杨林,秋风把树叶浸染得金黄璀璨,与绿白相间的棉花地交相辉映着。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洒下一地薄薄的光辉。把脑袋裹得异常严实的女人们相继走进了棉花地,她们弓着身子拾掇起棉花来,两手麻利的抓取着,移动着,往身后的编织袋里投掷着。芸香和丽娃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丽娃年轻,动作更迅捷,芸香正想夸奖她,丽娃梗着脖子站了起来,两手捏成拳头捶打着腰部。
“慢点摘,力气省着点儿用!”芸香边摘边嘱咐道。
芸香把手里的棉花扔进编织袋里,抻直手臂想要伸个懒腰,由于长时间弓着背,突然直起身子来,血压跟不上,眼前立即呈现出一片麻乱的花花绿绿,进而是一团漆黑,芸香险些没站稳,她定了定神,那团迷蒙在她眼前的黑色才逐渐的散开。
上午过得很慢,吃过午饭,竟累得想倒头睡去。工友们把碗筷扔下就又拿着编织袋朝棉花地走去了。芸香给丽娃使了个眼色,丽娃伸了个懒腰,带着倦容慢悠悠的跟在后头朝棉花地走去。
一天过去了。
棉花地外面的空地上垒起了一座小山丘,一只只被密封的编织袋整齐的堆放着。太阳还没落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天边的云彩被映照得五彩斑斓,一辆大货车从马路尽头驶了出来,车尾扬起一片尘土。
人们互相簇拥着,向宿舍的方向走去。食堂的高个子女人笑眯眯的在灶后转悠着,饭菜已经端上桌了——一大盆炒菜,一大盆汤面。人们纷纷拿了碗,用公筷添半碗炒菜,再用面盆里的公筷捞煮得十分软和的面,最后浇上一勺汤汁,拌匀,把嘴唇支在碗沿上吸一口,是家乡的味道,毕竟这做饭的高个子女人和这群来自四川的摘棉花人同乡,只是这汤里依旧有不明物在羁绊着舌头,在触碰着喉咙,丽娃夹了几根面放进嘴里,还没细嚼,就撇着嘴,有个壮实的矮个子中年男人打着哈哈说道:“娃儿啊,这农民的舌头就跟牛的舌头差不多,你看牛舌头多粗,所以吃得下草,饿不着肚子,这农民还不一样,不仅要吃得下粗粮,吃得下灰尘,还要吃得下苦。要说啊,农民的娃要翻身,读书还是条妥当的路,但是现在形势又不太一样了,国家不给大学生分配工作,毕业后还得自己找,有的大学生混得还不如没读几年书的人呢,不过喃,肯定要吃更多的苦。你们这代人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哪像我们,十几岁的时候还时常吃不饱,看见牛吃草都流口水……年轻人,往后吃苦的日子还多着呢,特别是结婚后有了娃!”
穿淡蓝色衣衫、黑色棉布裤的中年女人白了矮个子男人一眼,“人家才十几岁,你莫把人家吓着了。”说完把筷子搁在碗上,顺手拈了两团粘在裤脚上的棉花扔掉。
天已经黑定了,月亮挂在树梢上,棚舍、棉花地、胡杨林及远处的荒原披着朦胧的如水的月光,夜风拂过,树影绰绰,飒飒而动。
棚舍前生了一堆火,人们团团围坐着,柴禾在正中央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火苗像个不听使唤的孩子在东窜西跑,白色烟雾尾随其后恣意的飘动着,火光映照在人们脸上,看上去,每个人都精神饱满。
这是一天中最难得清闲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得到极大的放松。
人们开始畅想未来。人活着,总要靠一点希望支撑下去,尤其是穷苦人。
“今年赚了钱,我要换个五十英寸的液晶电视机。”
“我要给娃儿买个学习机,都跟我要了很久了。”
……
“等过年回去,拉一车材料,把房子粉刷了,再简单装修下。”福顺附和着说道。
“我回去要把在市区看到的那条裙子买了,给我妈买点治腰椎的药,给我爸买两壶酒,再给侄儿买个儿童挖掘机,剩下的钱让我爸帮忙存着。”丽娃跟着说道。
火堆中突然炸出一个火星,矮个子男人吓得一个激灵,嘴里本能的吼出一句“咴”,随即又恢复了他常年的嬉笑状态,“看嘛,还是年轻娃好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真是后悔结婚早了。”
“你说这话脸不红啊?十九岁认识个女娃,就让人家怀了孕。”有个妇女揭短道。
“你快莫说,莫把这么年轻个娃儿教坏了。那时候真是不懂事,不晓得责任是个啥玩意儿。”矮个子男人接着把脸转向丽娃,“丽娃,你莫听这个表婶乱说,以后就算是遇到喜欢的小伙子,也要考虑清楚了再结婚啊,婚姻大事可马虎不得。”
不知是火光的原因,还是被羞红了脸,丽娃颔首不语。
大概是手机响了,丽娃紧忙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来,放在耳旁接听起来,旁边的人隐约能听到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愁绪渐渐涌上丽娃的脸,她皱着眉撇着嘴,其他人依旧在热火朝天的相互调侃,她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所有人都呆楞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