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团聚之日。
火车站拥堵不堪,广场上乱七八糟的码着行李物品,人们或者坐在物品上,或者倚靠在被蹭得污脏的墙壁上一脸焦灼的等待着火车开过来,巡逻的警察端着警棍在人群中来来回回的走着,对扰乱车站秩序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喝止,挂在广场支架上的小喇叭在循环播放着安全警示。
虽已立春,天空灰暗得很,随时会落下雨点亦或雪花,福顺和芸香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进了车站,候车室十分嘲杂,两个肩并肩的人要俯首帖耳讲话对方才能听得清楚,座椅已经被占满了,过道里七倒八歪的摆着行李,候车室里的广播响了起来,人们立即在检票口排成一长溜,到河南的列车还要几个小时才会开过来,福顺把背包取下来放置在冰凉的座椅上,嘱咐芸香不要随意走动,不要理会陌生人的搭话,然后一转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芸香坐在椅子上,手脚不敢乱动,像刚上学的小娃那样老实本分的坐着,屏幕上用红色的文字滚动显示着列车的信息,对于她来说无异于一片黑暗,她一直盯着福顺离开的方向,每一秒钟都备受煎熬,她的余光瞥见两个干瘦猴精的男人在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她,两人捂着嘴巴在说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她急切的望向男厕所的方向,期待着福顺归来。候车室人头攒动,却始终不见福顺的身影,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站起来踮着脚四处张望,依然不见福顺的身影,她看见有几个穿制服的人从面前的过道走了过去,便眼巴巴的望着他们,可他们紧绷着脸从面前直直的走了过去。
那两个干瘦猴精的男人走了过来,芸香紧张得要命,她一面咒骂着迟迟不归的福顺,一面提防着他们,紧紧把塞着钞票和证件的背包搂在怀里。
“嫂子!”其中的一个男人朝她喊道。
“哪个是你嫂子?我不认识你,你莫跟我说话!”芸香皱着眉头气势汹汹的说道。
“嫂子你误会了,我们没别的意思……”
芸香想起家乡人闲来无事聊过的在车站遭遇骗子的惨痛经历,有人因为轻信丢了钱财不说,最后连命都保不住,“你们莫在这儿打我的主意,再跟我说话我喊人了啊!”芸香愤怒得差点吼起来了。
“嘿,小伙子,你们终于来了啊!”福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对着站在芸香面前的两个小伙子微笑着问道。
“咋这么久才回来?喊你随时带点纸在身上,你还嫌我话多!”芸香黑着脸说道。
原来这俩小伙子并不是芸香以为的坏人,而是福顺的远房亲戚,同他们一道去河南种树挣钱的。芸香很尴尬,嘴巴嘟哝了一句,起身朝着厕所走过去了。福顺和两个远方亲戚热情的寒暄起来,过了片刻,福顺的后背被猛地拍了一下,他警惕的往回抽身,却看见芸香正踮着脚望着他,他把耳朵侧过去,芸香小声的问道:“女厕所在哪?”
福顺抱歉的对两个远方表弟说道:“不好意思,你们嫂子不识字,我带她去上个厕所,你们帮忙照看下行李。”
福顺把芸香带到厕所门口,轻声说道:“等会儿出来顺着原路走,你看一下,别找不到路,我在拐角那儿等你,如果实在找不到,就跟穿制服的人说你迷路了,他们会联系你的家长来认领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回敬道:“我只是不识字,不傻,你再说我回去把该你吃的那两碗饭拿去喂猪。”
“没见过你这号人,求人家还这么歪!”
福顺一行五六个人被领队带着来到一座海拔将近千米的光秃秃的山地上,眼前的荒芜景象让他们感慨万千,故乡虽偏僻,但延绵过来的秦岭山脉被葱葱郁郁的植被覆盖住,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冒出鲜绿的嫩芽,处处充满盎然的春意,而这里,似乎分辨不出季节来。
他们要在这里种树,要改善这里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
拖拉机像只坦克一样,“突突突”的爬坡上坎驶来,载满了手腕粗细的树苗,停在了倾斜的半坡上。
人们两两结伴,各自领了一捆树苗就奔向了不同的方向。
福顺负责挖坑,要在瓷实得像被踩踏过千万遍的地面上挖出一个脸盆大半米深的坑来,他往两只手的手心里碎了两口唾沫星子,然后紧紧握住锄柄,铆足劲儿扬过头顶,再铆足劲儿挖下去,锄头被陷进去了,他狠狠的晃动锄柄,终于把锄头拔了出来。挖出来一个坑,累得满头是汗。
芸香负责把树苗栽种进去,再把翻松的泥土填进去。
从清晨到黄昏,栽种下一百多棵树,人疲惫得像散了架,福顺粗略一估算,这么辛勤的劳累下来,两人一天也就只能落下两百来块钱的收入,还没从前在煤厂上班挣得多,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吧,家里也正是需要开支的时候,咬咬牙,往下坚持。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一行人或坐在凹凸不平的风化石上,或坐在光洁但很硌人的锄柄上,纷纷脱下鞋翻转过来,把鞋口朝下,抖掉钻进去的泥土和沙石。
福顺环顾了一下四周,面露难色,“早上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我咋认不到路了呢?”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都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四面光秃秃的山峰,接着面面相觑起来。
芸香穿好鞋,从锄柄上站了起来,然后把锄头扛在肩上,非常自信的对着大伙儿说道:“跟我走,我晓得路!”
福顺连忙从风化石上蹦起来,抓着锄柄几大步跟上芸香,小声问道:“你咋晓得路?你这样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芸香轻蔑的看了他一眼,“你看,早上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坐在那块石头上拴过鞋带,还有后面那棵树,我过的时候,锄头在上面挂了一下……”
夕阳越来越淡,山风拂过,身上的汗水已经被风干了,凉飕飕的,一行人扛着锄头七拐八弯的走在如血的余晖下,他们扯开嗓门说着话,这是忙碌的一天,也是充实的一天。
每天都要去不同的地方栽种树苗,而每天都是同一个司机、同一辆拖拉机来运送树苗。
这天清晨,开拖拉机的小伙去镇上接了一批人,福顺一行人起初不知道,依旧早早的去山坡上等着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洒下一地的温热气息,他们坐在锄柄上,随手扯了几根枯草,折断成许多小截,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随着突突突的响声,一辆载满树苗的拖拉机从山脚下的转角处开了出来,烟囱里冒着滚滚浓烟,那是一座行走的工厂。人们立马从锄柄上站了起来,向被阳光铎了一层金色的拖拉机行注目礼。这里原本没有现成的路,一会儿要爬坡,一会儿要下坎,司机小伙开得格外小心翼翼。
再过一道坎就是平路了,人们扛起锄头向着拖拉机开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拖拉机在那不到两尺高的土坎上颠簸了两下,男人们立即扔下锄头奔了过去,这时候拖拉机猝不及防的侧翻了,小伙子被摔了下去,头朝着土坎栽着。
最先到达的福顺一把将小伙子扶了起来,他的身子是绵软的,翻着白眼,嘴角流着白沫,芸香用手试探了下鼻息,很微弱,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小伙子扶在体力足的年轻人背上,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福顺跟在后头给老板打电话,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险些撞在一株柏树上。
换了好几次人,才将小伙子背到路口,老板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上了。小心谨慎的把小伙子放在后座上,老板立马发动引擎绝尘而去,人们松了一口气。这小伙子是老板的小舅子,老板刻意把这个轻松活儿留给他。
人们回到山地上开始植树,嘴里心里都惦念着那个温顺的小伙子,当然人们更相信医院的医术,垂死的人都能被救活,而他只是很普通的摔了一跤,大概是哪里被扭到了,医生掰两下就没事儿了。
到了晚上,人们照例打水洗手洗脸,然后拿出自己的洋瓷碗去食堂打饭。刚坐下来,就听见旁边的人说想找老板要点生活费,她对面的人立马探过头去小声地说道:“这两天就别去了,小心碰一鼻子灰。”说话的人往周围望了望,用更加轻微的声音说道:“老板的小舅子刚刚出了事,这会儿正在去殡仪馆的路上。”这话还是被芸香听到了,她的心颤抖着,早上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很平常的摔了一跤便断了气,人的生命怎能这么脆弱?!
第二天早上,老板红着眼睛出现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大伙儿眼巴巴的望着他,等人到齐了,他才开口说话:“各位兄弟姐妹,实在对不住,昨天发生了些意外,我得去处理,咱们现在先跟着五哥干吧,他不会亏待大家的!”说着就把所谓的“五哥”从人堆里拉了过来,只见他剃着光头,脸颊饱满而黝黑,说话时不带一丝多余的表情,脖颈上带着一串硕大的佛珠,隆起的啤酒肚把衣服顶得很高。
芸香心里起了顾虑,她支使福顺去找老板结算这些天的工资,老板苦笑着说要等完工一并结算,只给了些生活费,隐约间透露出突然过世的小伙子是他娘家继父的儿子,他的娘家继父性格蛮横粗暴,趁机向他索要五十万,不然就要向法院起诉,而他也只是出来讨生活的包工头,而且手中的这个项目没有经过正规的法律程序,他已心力交瘁。
晚上,睡在通铺上,房间里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芸香翻动着身子,依然毫无睡意,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她和福顺中间隔了好几个人,福顺轻咳了两声,芸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摸黑走到福顺床边,“我们是不是进黑厂了?明早起来就走吧,不挣这钱了,我心里很慌,怕得很!”
“走就走嘛,明早天一亮就走!”福顺说道。
鼾声消失了,通铺上其他人也都醒了,瞪大眼珠望着黑暗中的这两个人。
他们拿着昨天要来的生活费当了车旅费,还不够,又把从家里带来、藏在被角里的一叠钞票取了出来,颤微微的数了数,递给售票员买了回程的火车票。
“又白忙活了大半个月,趴得颈椎痛。”一个兄弟说道。
“这回运气不好,回去找个人再算算,看该去哪个方位。”另一个兄弟补充道。
“平安回来了就是好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福顺安慰道。
“那些留下来的人会不会挣到钱了?”芸香若有所思的问道。
福顺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想没回来的事情。”
走到村口时,才中午过间,芸香说要悄悄的回屋,不要跟在路边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打招呼,两个人像睁眼瞎一样格外小心的走到了河边的小拱桥上,正在心里庆幸着今天是如此的清净。突然传来一阵嘲杂的说话声,芸香本能的加快脚步,这时候一群人从分叉路口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人对着芸香友好的微笑,芸香也尴尬的报之以微笑,原来是县领导下来视察,王大年背着手走在第二排,略微惊奇的对着福顺问道:“回来啦?”
“嗯,回来了!”福顺面不改色的回答道。
“县上下来视察地震重建情况,你们的房子没问题。”王大年说道。
“福顺,你们咋回来了?是不是那里挣不到钱?”人贵大婶问道,那声音又尖又细。
“到处都是钱,咋挣不到呢!”福顺已经走到院坝口了。
芸香把锅灶刷洗了一遍,虽说才离家大半个月,灶屋里的日常用具还是起了一层细灰,随后,她煮了两碗面条。
“今天又扫皮(丢脸)了,咋就偏偏碰见那几爷子?”芸香边嗦面条边说。
“莫管那么多,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咋说随他们,我们假装没听见!”
隔天天气晴好,芸香想着去田地间看下去年冬天种下的小麦的长势,一环环的小麦转了意,绿油油的,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摇曳着身姿,活像一个个灵动的舞者,小麦地里的猪草也长起来了,一簇一簇的紧挨着。沟渠旁边的几株野樱桃树开了花,勤劳的蜜蜂在洁白的花瓣上“嗡嗡”的采着蜜,还有几树枇杷,已经长出了青涩的果实,这么美好的季节,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是那么的惬意!
而眼前的一幕如晴天霹雳,她看见眼前这一片麦地的界线被人动了手脚,足足往她家地里推进了将近一尺,过去压界线的石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绺土地收不到两升小麦,可这分明是凌辱。紧接着,她去了远处的林地里,她看见她刻意保护的那颗柏树明晃晃的倒在了地上,枯萎的枝叶还依稀泛着绿意,她心疼极了,也愤怒极了。
疆土在一寸一寸的被侵占,宛若清末被列强蚕食的中国。
芸香绷着脸走回家,“我要去后头的土梁上日噘个人,把地界往前移,还砍我的树,当我们家没人了吗?”
不知从哪一辈人开始,队里的女人被招惹了,都会爬上那道土梁去叫骂一番,让全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她是不好惹的。
正在抹砖墙缝隙的福顺扔掉手中的镗子,把手撑在二楼的阳台上,俯下身子劝慰站在楼下的芸香,“千万莫去,你去噘了心里是痛快些,但是会跟那些人结下仇恨,还逗人笑,他占那点地,偷砍一棵树,也发不了多大的财,待会儿我和你去找个石头压在原来的地界上,再把那棵被砍了的树抬回来。”
芸香郁郁不乐,默默祈祷着巧捷能早日出人头地,方能出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