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芸香一脸平静的同意了这门亲事,家人们都很诧异,但既然她没意见,他们也不好横加阻拦。
晚上煮饭的时候,芸香望着灶眼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出神:这辈子竟然已经替自己做了两次重大的决定,第一次是擅做主张更改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是个名号,但世人的名字基本上都是父母给起好的,自作主张的少之又少;第二次,也就是这次,她决定嫁给竹坪坝的周福顺,是完全独立的决定,他家确实穷得可怕,可前面的路谁又能全部看清楚呢?单看福顺这人,不笨,人也挺实在,有手艺,还有几分体贴,要是两人同心协力的话,说不定也能挣出个富裕家庭来。何员外家的三女儿当初执意嫁给穷书生,最后那书生不是高中状元青云直上了吗?她不敢有异想天开的念头,但还是期盼着能通过自己的脚踏实地获得美满幸福的生活。这样想着,心间不觉生出悲壮之感来,像英勇就义的战士那般。
两家商量好婚期后,男方家开始筹备酒席,由于家里没存粮,得四处拼凑,圈里的猪也还没长膘,得催肥,不然酒桌上的肉碗拿什么去填;女方家则请木工们做嫁妆,一整套的纯木家具,小到案板上用到的擀面杖,大到衣柜、橱柜,一应俱全。
芸香看着一件件完工的家具,默数着离出嫁的日子。她每天都会抽空去田间转转,看着这熟悉的青山绿水,和地里直逼她身高的苞谷苗,不禁感叹道:时间真是无情啊,一眨眼,我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嫁作他人妇,天知道我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她的眼里渐渐涌出温热而潮湿的液体,是啊,她就要离开这片生活了23年的土地,心中的万般不舍唯有这晶莹剔透的液体才能表达。
腊月初八这天,天刚蒙蒙亮,福顺就爬起来生火,周母则和她的娘家人在灶屋做早饭。菜田间、麦地里以及屋顶上,都盖着厚厚的一层霜,每个人的嘴巴里也都冒着热气。太阳像个年迈的老人,费尽力气才露出半张脸,洒下微弱的光芒。是个大晴天,福顺在心里庆幸着。早饭熟了,王大年扯着大嗓门在队里吆喝着,男人们抬着桌子扛着板凳,女人们端着盆子拿着碗筷(那时候农村办酒席,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互相借着用的),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的赶到福顺家。
吃过早饭后,王大年领着接亲的队伍一路赶往刘家湾。接亲人员主要由红爷、搬运家具的青壮年、锣鼓队以及男方的姐妹构成,新郎得在家耐心的等待着。
女方家早已备好了酒席,路口铺满了鞭炮。一看见接亲的队伍,眼疾手快的小伙子就飞奔过去点燃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的震天响,接亲队伍的锣鼓队卯足劲,敲得分外热闹,唢呐先生鼓着腮帮子,脸颊通红的吹奏着好听的曲子,乡村们争相跑出去站在街院上、院坝里,甚至去路口迎接接亲的人。芸香穿着新衣坐在床上听闻着外面的声响,眼泪悄悄的滚出了眼眶。
午饭过后,把腾空的三张桌子拼接起来,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院坝中央,正对着堂屋。王大年领头,把从福顺家带来的粮食、猪肉和脸盆大小的炸着四道口的白面馍馍全部摆在桌子上。然后邀请刘家有声望的人以及芸香的长辈上桌坐着,其他外姓人、同辈人和晚辈则在旁边站着观看。王大年把这些聘礼一一报上数来,接着说道:“周福顺的家底不厚,但这些代表他的一片诚意,还请各位亲戚笑纳!要是各位没有意见的话,那我们就要接人走啦。”
没人吱声,大伙儿也都识相的散开了,片刻间又一窝蜂似的涌向芸香的房门口。
王大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用红布包好的12块钱,递给芸香弟弟,芸香弟弟接过后,去里屋拿了三炷香、两根红蜡烛、一挂红鞭炮和一碗煮熟的肉来到堂屋,他这是替姐姐辞别祖宗,从此要进入别家的门,冠上别家的姓,请列祖列宗保佑她这一生平安幸福。
紧接着,福顺的堂妹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进了芸香的屋,她扶着芸香,轻声细语地说:“姐姐,该起身啦!”芸香的姐妹们也都上前去扶着她,她颤巍巍地站起来,猝不及防的,“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其他姐妹们也都纷纷红了眼眶,门口看热闹的妇女们也都抬起衣袖擦拭眼泪。芸香被众姐妹搀扶着走到了门口,她母亲连忙满脸泪水的迎上去,理着她的新衣裳,嘱咐道:“去了婆家,不要动不动就怄气,好好跟周家的人、还有队里的邻居相处;要会持家,要守财,以后你们的日子好过得很。”芸香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是她对女儿的祝福,可毕竟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这一眨眼就成了别家的人,就像从心头剜一坨肉递给别人,这种痛大概只有做母亲的才体会得到吧。
“快走吧,人家等着呢,”刘民海催促道,“以后有事就回来,没事别动不动往娘屋里跑。”
芸香一听这话,迈开脚步就走了,锣鼓队跟在后面热闹地敲了起来,鞭炮又在路边炸得四处乱窜。刘民海家只剩下帮忙的人了,他们老两口站在路口一直望着接亲的队伍,直到最后一人也转弯消失了。
“养女子不划算啊,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这一下就跟着别人了,不划算,不划算啦……”刘民海自言自语地说。
眼见着搬运家具的人陆续到了家,焕然一新的福顺、周母和周成才三人赶紧躲了起来,据说新娘到家时要是看到了新郎和公婆,她将会无法无天,将来指不定会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呢。
芸香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家,可她站在门口不进屋,王大年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红包”,并说:“这一路上让你受累了。”这是这里的风俗,路上一旦遇到河流、桥梁,新娘们也会停着不走,一直等到男方给了“路费”才会重新上路。
新娘进屋后就不会再出来,新房内挤满了娘屋的人,来福顺家喝喜酒的客人只能站在门口踮着脚尖远远的张望着,努力想要看清新娘的模样。
又是一阵鞭炮声,流水席开始了,女人们忙着盛菜,男人们忙着端菜上桌,“老式九大碗”有序的摆放在一字排开的三张席面上,客人们欢快的吃着,好一副忙碌又热闹的场景。
夜幕降临时,一个俊俏的小女娃端着半盆温热的水交给芸香,芸香接过后,洗了手和脸,小女娃又递送了两次,芸香仔细的清洗了两次。这“三洗”表示她要洗尽仆仆风尘,从此一心一意的在这个家扎根。
拜完天地,福顺的大姑拿着一把红木梳在芸香的头上梳了三下,前、左、右方向各一下,然后把后脑勺的麻花辫解开,挽成发髻扎着,这是成为人妇的象征。
办完酒席后,芸香很不适应,这个家比刘家湾的娘屋冷清,房屋歪歪斜斜的,屋内的物品被人精心摆放过,可看上去仍然不顺眼。福顺也换上了平日里穿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周母一副大嗓门在骂周成才,周成才则耷拉着耳朵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嚼着酒席剩下的锅巴。芸香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孤独。
但她很明白,与过去不同,现在她已为人妻,就得要有妻子的样子。婆家的人和邻里乡亲们都在等着看她的表现呢。
她主动去煮饭,可不熟悉灶屋的构造和柴米油盐的摆放处,忙得晕头转向,还急出了一身汗,她听见周母在屋外的院子里跟人悠闲的聊着天,周母毫不掩饰她在煮饭的事实,另外那人夸她说这媳妇真是贤惠,福顺好福气啊,周母一下子把话题岔开了。
刚巧福顺进了屋,他看见芸香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脸颊上有几抹被烧过的柴火棒划过的漆黑印记。他没有言语,默默地拿着撮瓢盛好粮饭放在灶台上,又帮忙往灶眼里添了柴禾。
尽管已经结为夫妻了,两人却还是默契的保持着距离,吃饭时不坐在一块儿,中间始终隔着人,干活的时候也是你在东边我在西边,只有收工回家时福顺总是拖沓着,等芸香走前面,他才慢慢悠悠的跟在后面。晚上只要有一人先躺下休息,另一人定会等到家人都睡下后才肯进屋去休息。在公共场合,没人能看出他们俩是夫妻。
芸香和福顺都在慢慢适应着有彼此的生活。
这天,芸香的心情不错,她提议去城里玩一趟,“穿上你第一次见我穿的那套西服,我们去拍几张照片,留给那些娃儿看。”
福顺略作思索,“那套西服是春季穿的,你叫我热天咋穿?”
“那我是冬季嫁过来的,是不是热天你就不要了?”芸香倒是反应很快。
“那你穿第二次见我穿的那件袄子,咋样?”福顺说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芸香恨恨的看了福顺一眼,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问道:“我咋没看见过你的那套西服呢?”
福顺收敛住笑容,认真地问道:“真的很喜欢那套西服?”
“废话!我就是看上那套西服才打算跟着你的。”
“既然这么喜欢,那我再去借来穿一次好了。”
“啥子?是借的?早晓得是这样我还跟着你干啥?”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里充溢着柔情蜜意。这次愉快的对话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反而更贴心,更容易使心灵卸下防备。
福顺和芸香去小溪边洗衣服,福顺负责揉搓,芸香负责清洗。
这条小溪就在福顺家的自留地边上经过,是尖子山的两泓清泉汇聚而成的,一泓发源于山顶的森林深处,另一泓发源于山顶几丈高的白色悬崖之上,夏季涨水时,这里是飞流直下的白色长绫,冬天结冰时,这里是挂满冰柱的白色雕塑。尽管已步入酷暑季节,这股溪流依然分外清凉,手刚碰到水面,又要本能的缩回来。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便不约而同的来到小溪边,放下锄头洗把脸,在树荫下坐成一排,天南海北的互相调侃着,凉爽的山风拂面而过,惬意极了,不一会儿,身上的汗水干了,疲倦也消减了不少,这才意犹未尽的拄着锄头往屋顶上升腾着炊烟的家走去。
“听说有个女娃儿主动找人跟开会提亲?”芸香突然饶有兴致的问道。
福顺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的说道:“这有啥稀奇的嘛?你看哪个才貌双全的年轻小伙子没有女娃盯着?”
“但愿其他的女娃没都瞎。”
“瞎的可不止你一个。”
“那你倒是说说另一个瞎了眼睛的长啥样?”
“放心吧,长得还没你好看。”
说时迟那时快,芸香端起一盆水就从福顺的头上浇了下去,“你是嫌她不好看还是嫌我不好看?”
“这不明显是嫌她不好看吗?嫌她不好看也有错啊?再说了,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个嫌你不好看的人吧。”福顺一脸的委屈。
“滚起走,我不想看见你。”芸香吼道。
“正好我想回去洗个澡,你洗完了我来端。”福顺拎着清洗完的衣服回了屋。
芸香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事嘛?明明是他说话欠揍,却要我来洗完这么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