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比程老师和蔼得多,他在一周之内记住了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名字,这让坐在后几排的学生受宠若惊,巧捷以优异的成绩入学,张老师征求民意后,选派她为语文课代表。
对家的思念没那么浓烈了,只是每每逢集时,看到校外集市上背着背篼的亲人,会倍感亲切。偶尔有家长从校门口走进来,边走边跟人讲:“我来学校看我幺儿。”然后大声呼唤着孩子的小名,那同学又羞又乐,一阵猛跑窜到了家长跟前。
巧捷突然发现,在校园里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便是和李萧逸的每一次偶遇和擦肩而过。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想家和脏乱差的住宿条件而无法自拔,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内,她竟然发现了读书的乐趣。
每天的课间操,她都会站在班级的最后面认真的抬手踢腿,目光总是徘徊在李萧逸周围,而当他转身看她时,她便慌乱的将眼神挪开,做完课间操,她会抢先冲上教学楼,然后趴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的盯着还逗留在操场上的他;她摸准了他中午去食堂买饭的点,也摸准了晚饭时间他打完篮球回教室的点,总能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遇见他,若是时间来不及了,她会莫名的紧张和失落,接着一阵猛跑,当看到他刚好从人群中走过时,既窃喜又满足;她也会在语文课上朗读课文时,突然停顿下来,因为她听见隔壁传来他回答问题的声音;她还会趁着给文炳讲作业的间隙打听关于李萧逸的故事……
巧捷的世界似乎比从前增添了许多色彩,同学们也发现她变了,变得积极活跃,话也多了起来,公开课上当着众多学生和老师的面能坦然走上讲台,课间活动也能积极参与。
但令她感到恼火的是,李萧逸好像并不认识她,甚至忘了开学那天撞她的事情,每次碰面,仅限于微笑,或者搭在文炳的话尾说两句玩笑话。他们俩,从未有过单独的正式的交谈。巧捷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可每次见面,她都像是得了短暂性失语,嘴巴启启合合,可就是说不出那句话。这渐渐成为她最大的烦恼:有一个人,她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也见过他很多次,但当她近距离抬眼看他时,却什么也看不清,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很着急,而这种急切很快就被青春期的另外一件事情给打乱了。
不知从何时起,女生之间有了小秘密,她们常常躲在寝室里隐晦的说着什么,偶尔也会围拢在教室里的某个座位上窃窃私语,有男生进来时,立即散开。这极大的激发了男生的好奇心,他们追着女生问,有些脾气暴躁的女生直接回复道:“回去问你妈!”
后来,班上最捣蛋的两个男生注意到个别女生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便趁着课间在讲台上学给全班同学看,惹得不明就里的同学哈哈大笑,被取笑的女生气得脸颊红到了脖子根上,将手中的书本使劲往书桌上一砸,极不自然的走出了教室。
在青春期女孩的世界里,初潮是那么的神秘又令人惶恐不安。母亲们或多或少提及过这件事情,但都十分的隐晦含蓄。班主任一直都是男老师,对这个敏感话题更是闭口不谈。
巧捷喜欢阅读和通过鼓膜收集相关信息,到步入中学时代时,她已经对“例假”这个概念有所了解了。
随着例假的到来,她虽不过度紧张,却也有一些慌张失措,李萧逸带给她的喜悦和烦恼减弱了些,她的脑海里时常会闪现出这样的念头:卫生棉放在哪个兜里才安全?怎样走路才显得自然?
时间一晃就到了期末考试,巧捷和李萧逸被分到了同一考场,每场考试前,他都会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课本,巧捷也会早早的来到考场外等候着,不过,他看书时,她在看他。他感受到了这种热烈的注视,把目光从课本上挪向巧捷的眼睛,巧捷心虚的转过身,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鼓励自己:跟他说话呀……问他复习得咋样……你可以帮助他呀……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是全校学生的狂欢节,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屁股钉在板凳上似的批阅着试卷,学生们在外面操场上疯狂的追逐打闹着,已经不分男女了。操场上空突然飘来几只彩色气球,估计是谁在元旦晚会私藏下来的,同学们欢呼着,不约而同的追着气球跑,再用力顶向高空。
追到一处昏暗的角落,巧捷猛地抡起胳膊准备顶气球,却不料顶在了别人的下巴上,她吓得连连道歉,那人捂住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朝她挥挥手示意不要紧,借着微弱的光线,单看那人的发型,巧捷便断定是李萧逸,再看他那模糊不清的脸颊轮廓,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的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被琳琳生拉硬扯的拽着去厕所,回来时,操场上依旧一片欢腾,只是再也没看见李萧逸的踪影,巧捷扫荡似得把各个角落、教室以及他常去的地方都查看了一番,甚至还假装无意的从男生寝室路过,寝室门果然敞开着,她的余光瞥见几个男生正躺在被窝里,男生们也看见了她,先是惊叫一阵,旋即变成了鬼哭狼嚎,他们互相开起了玩笑,说:“找你的。”对方回道:“找你的。”从说话的声音判断,这里面并没有李萧逸。巧捷也很惊奇,她对李萧逸的身形和声音已经敏感得如此不可思议。
第二天上午是各班分发成绩单和布置寒假作业,巧捷一心两用,纵使竖起耳朵,也没能听见关于李萧逸的一丁点消息。
中午放学时,她没精打采的往校外走去,时而转头不甘心的打量着已然沉寂下来的教学楼,他去了哪里呢?难道那一胳膊抡重了?或者家里有事提前离开了?正想着,校门口猝不及防的出现了那道她苦苦搜寻的身影,他面带微笑,步伐矫健的朝着校内走来,她张开嘴,好想问:你去哪了?昨晚的伤要不要紧?话还没出口,她发现他的眼睛根本不是盯着她,她迟疑了片刻,抬起脚追琳琳她们去了,天空中稀稀落落的雪花霎时间变得沸沸扬扬起来。
关怀和问候,从未说出口,但,学期初和学期末都遇见了他,整个学期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假期不再可贵,巧捷盼望着开学。
春天将大地装扮得花枝招展,大自然的盎然春意刺激着人们的荷尔蒙分泌,巧捷萌生出写信的念头,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她连腹稿都拟好了,又在心里分析了利弊,最终做出了悲壮的决定。
巧捷托文炳把信交给了李萧逸,信中说明了她和文炳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既然都和文炳如此要好,便冒昧的请求做个朋友,又列举了二连撞事件,借此向他诚挚的道歉。信中所用词句都是她精挑细选慢慢斟酌出来的,不是要显摆自己的文采,而是想要他接收到来自她的诚意。文炳做正经事一向不靠谱,但做这种叛逆捣蛋的事情绝对够义气,只是当他拿到巧捷的信,而且被要求偷偷塞进李萧逸书桌里时,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巧捷,以前我以为你就是个书呆子,没想到……其实我早就看出你不对劲儿了。”
巧捷恨恨的回瞪他一眼,低声问道:“帮不帮?不帮以后不准来找我借作业本。”
“帮帮帮,难得看见你干坏事,你这忙我一定帮!”
“那你现在就去放,我看着,我怕你偷看。”
“这有啥好偷看的?反正萧逸会主动给我看的。”
巧捷又直愣愣的瞪着文炳,瞪得他心虚起来,“好吧,我现在就去给你放,书呆子!”
她侧着脑袋默默的监视着文炳把她刻意挑选的粉红色信封塞进了李萧逸的桌洞里。过后的三天时间,再没面对面的碰见过李萧逸,课间操时,她不敢再肆不忌惮的看着他。
李萧逸始终没有回信,不知道他产生了怎样的想法,是嫌弃,还是根本无所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恼,如果那封信未曾寄出去过该多好,可文炳分明目光笃定的告诉她,李萧逸不但看了信,还藏了起来。
算了吧,不再去想那个骄傲的家伙,巧捷不断的暗示自己。
周末闲来无事,便在母亲的指示下牵着牛去河边放,河岸边的青草藤叶褪去了绒黄,变得嫩绿,大黑牛嘴不离地的吃着,被咬断的青草藤叶汁液欲滴,弥散着芳香的气息,头顶的太阳像个挂在天空的暖炉,烘得人昏昏欲睡。为了驱赶瞌睡虫,巧捷扯着嗓子唱起了歌,和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她纵情歌唱着,从歌唱祖国到透着柔情蜜意的小情歌,循环反复着,越唱越起劲,作业本上的习题及李萧逸的杳无音信带给她的烦恼,此刻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种感觉真好,她心想。
星期一课间操结束后,巧捷趴在阳台上和其他女生说笑着,突然,她听到了那个熟悉得令她心神不安的声音,脸颊瞬间烫得像块烙铁,她想趁机溜进教室避免尴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萧逸快步从楼梯口爬了上来。巧捷僵住了,但人在危急时刻总能被逼出许多超能力,她选择性的失明和失聪了——假装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巧捷!”李萧逸在这群女生面前停住,略作迟疑,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昨天我在去姑姑家的路上看见你了,你在河边放牛,好像还在唱《青藏高原》,我喊你你没听见!”
女生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巧捷,人家叫你呢!”
“巧捷,这么多人,他咋只叫你的名字呀?”
“巧捷,我听见你在唱《青藏高原》哦!”
……
大伙儿都盯着巧捷看,而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直响,她怔怔的站在原地,脸颊红得像傍晚的彩霞。
李萧逸被人群笑得十分不自然,他抬起右手挠头,不料被后面的男生恶作剧的向前推了一下,他趁机追着那男生跑开了。
第三节课是数学,任课老师正好是一班的班主任,是名女教师,这秦老师公私分明得很,课余时间哪怕学生称呼她“姐姐”,她都会笑嘻嘻的;但一旦上课铃一响,她就六亲不认了。后排有人傻笑,她一个粉笔头就扔了过去,同时骂道:“你二爸的喜事要登门了吗?门牙笑掉了咋办?”又看到有人脑袋晃来晃去的在打瞌睡,又骂道:“昨晚偷牛去了吗?”秦老师一向喜欢巧捷,巧捷不但成绩好悟性高,还在她讲课时保持着十分谦逊认真的态度。
然而,这节数学课巧捷却基本上没有听进去,脑海里重复出现李萧逸刚刚跟她说话的画面,她的心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天际,以至于秦老师猛拍了一下讲台时,她被吓得从板凳上弹了起来,秦老师瞄了她一眼,警告道:“学习要虚心,不要走神!”
星期三是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巧捷几乎是凭着直觉做完试卷的,因为她的脑海里几乎全是李萧逸的影子。月考成绩在周四晚自习就公布了,巧捷的成绩不理想,由于佼佼者不算多,她的排名只比以前稍微落了后,她趁交语文作业本的机会,偷偷的看了张老师办公桌上一班的成绩单,李萧逸的排名依然在中间位置。
星期五下午离校时,巧捷和琳琳坐在操场角落的石阶上等文炳,她预料到李萧逸会和文炳一起出现,可当李萧逸被文炳攀附着从花坛中间走来时,她依旧像是放录音机时不小心触碰到了插头的铜片,有一股电流击中了她的身体。
文炳嘱咐巧捷和琳琳回家后不要向他父母提起考试的事情。
“晓得了又咋样嘛?他们又不会吃了你!”巧捷故作轻松的说道。
“你成绩好,所以表叔表婶都不管你,我们可不行。”文炳辩驳道。
“我倒还好,我妈老汉儿常年在外做生意,外婆外爷根本看不懂现在的课本,一天只晓得喊我好好念书,我拿本小说看,外婆说:这就对嘛,就是要多看书。”李萧逸不紧不慢的讲述着。
文炳不满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娃儿比我还鬼。”
巧捷很想笑,但在李萧逸面前,每时每刻都令她神经紧绷,生怕一不注意就形象尽毁前功尽弃,她闭着嘴笑时,还不忘用手捂着嘴巴。
琳琳始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游,其他人也没过多注意过她。
“巧捷,你这次考得不太好啊,以前你可都是前两名,这次不应该是你的真实水平,你要好好学习啊,我们看好你!”李萧逸说得极其自然。
巧捷听得惊呆了:他竟然在关注我的学习,而且以前就有关注,我还以为他根本不认识我!
文炳跟着萧逸去了他外婆家,巧捷答应捎口信回去。
中午下过一场雨,下午上课前天就放晴了,空气湿漉漉的,弥漫着泥土的芳香,天空一片湛蓝,群山在阳光的照耀下,绿得很耀眼。巧捷不停的说着话,绕来绕去总会绕到李萧逸这个原点上,琳琳苦着脸,对巧捷说的话没做过多的回应。
“巧捷,你咋那么喜欢念书啊?我一点儿都不想念了,每回去学校,就跟去上坟一样,但是不晓得咋跟爸妈说,你有啥办法没?”琳琳终于讲出了心中的苦恼。
“这很简单,你可以找个你想去学校的理由。”巧捷比划着说,琳琳听得一头雾水,“这样说吧,在学校里,你有没有想见到的人?”巧捷提示道。
“没有!”琳琳有气无力的回答道。
一阵微风拂来,公路旁粗壮的核桃树掉下软绵绵的花絮,乍看像千万条青虫,踩上去却柔软得像棉花。就在这一刻,思念像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多么渴望即刻看见李萧逸的脸庞,看他笑,看他愁,看他憨态可掬,看他风淡云轻,没有他,世界变得索然无味。这颗古老的核桃树像极了黄梅戏《天仙配》里面的大槐树,它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即将张开嘴将秘密戳破。她兴奋地跳跃着,吵闹着,看得琳琳很是不解。
那一刻,巧捷的世界变得无比通透,她也领悟到了活着的另一种意义。
青春期的女生大抵都恐惧初潮的来临,那一抹红既神秘莫测,又让人提心吊胆,但,女性的性情及对于爱情的懵懂憧憬,无一例外都是腥红色赐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