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的课程除了语文、数学两门主要科目外,还有自然、品德、音乐、体育和爱国教育,因为师资配备和硬件设施极其有限,再无法设置更多的课程了。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学生,每个班配备一个老师,这些老师几乎都是当地的,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上课,周末在家帮忙种地。零星有些外地来的小生,都是些家境不如意或者考场发挥失常的,刚来的时候愁眉苦脸,整天想着要走出这座大山,随着与当地人的接触,心态渐渐好转些,但每年依旧有好些年轻的颇具实力的老师想尽办法调离去了别的学校。每个班的老师都要教语文、数学、自然、品德和体育,只有音乐课是两个年级一起上,音乐课是由学校里唱歌还能保持在调上的老师来教。由于老师经常被调动,有一两年整个小学都没有一位能张开嘴巴唱歌的老师,但是每学期都有文艺汇演,老师们也只能推来推去,最后决定音乐课也由各班班主任自己教,那些老师只好将脸憋得几近扭曲,硬着头皮领着同学们唱,唱完一段还不忘说一句“其实我真不会唱歌”。
九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的浪潮将中华大地的每个角落都浸润得面貌焕然一新,人民的生活水平蒸蒸日上,七拐峡村,自然也是有所改观,但相比之下,这里的人民还是挣扎在温饱线上,仍然是随处可见穿着补丁衣裳的庄稼人,就连定时拿工资的老师也会攥紧手里的钱不敢乱花。纵使这样,学校里的爱国教育课程一节也没落下,每周三的下午,学生们在操场集合,当值的老师坐在舞台上的讲桌后面认真而严肃的讲述抗日战争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和英雄故事,从“九一八”事变、“一二九”运动、南京大屠杀等讲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崛起,从王二小、刘胡兰、江姐、黄继光、董存瑞、方志敏等讲到国家崛起的领袖团队。小学生毕竟年龄小,感触尚浅,老师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台下依旧有一片人东倒西歪的坐着,偶尔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但巧捷偏偏爱听这些历史故事,特别是当老师讲到“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她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国人倒下了,她甚至感受到了敌人手中刀枪的冰冷,这缘于祖母那辈人经历过战争,这些老人闲来无事,或是看见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时,就会讲起抗战时的情景,听得多了,自然成了记忆中不可磨灭的部分,她不敢想象若是亲身经历战争,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芸香也常常讲起抗战中的一些往事:当时有个村的人全部躲在一条沟壑里,沟壑的上空被茂盛的植物藤蔓覆盖着,不出声的话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人,跟当时河北的地道战有些相似,但不幸的是当时有个婴儿哭了,被外面持枪的敌人听见了,然后整条沟壑里的人全部被撵出来杀害了,现在那个地方取名为“杀家坝”,紧挨着芸香的娘屋刘家湾。巧捷每次听这些故事的时候,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晚上经常梦见被敌人追,然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不敢轻易睡觉。但同时,她感到莫名的幸福:至少现在没人敢提着刀扛着枪随意来杀害我们,每一天都和从前一样宁静安然!
品德课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需要教授的,每个家里都是两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水平低下,没几个孩子能称得上“掌上明珠”,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的生活,就连霸道的赵娇玲家也是后来才突然发达起来的。在平民老百姓的家庭里,从小就要学会帮助家人分担家务承担责任,如果不懂得尊老爱幼,少不了要被训斥甚至挨棍棒的。“扶老奶奶过马路”,老师提都不会提,这马路上顶多偶尔过几辆自行车或是摩托车,小轿车不常过,过的话人们都是定定的站在路边看这个车好不好看,猜测里面开车的是哪家的娃。运煤的货车倒是常过,因为承载量大,老远就感觉地面在抖,所以路上的人早早的找块空地躲着了。车里的司机多数是当地人,开车过的时候总会按喇叭,并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朝外面的人微笑示意。村里人外出都是顺着马路走,压根儿不需要过马路,而且,村里的老太婆们,只要是能动的都会下地干活,不能下地的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帮儿子媳妇照看晾晒在外面的粮食,所以马路上根本就没有需要扶的老奶奶。学校着重培养的是学生们“拾金不昧”的品德,不管谁捡了别人的钱或其他物品上交给了老师都要全校通报表扬,同时还会把事例写在小黑板上,号召全校同学向其学习。一时间在整个学校里掀起了一股“拾金不昧”的热潮,好些同学刻意到处搜寻,看地面上是否有被人不小心弄丢的钱或者文具,赵娇玲为了得到老师的表扬,不惜把从父母那儿要来的零花钱交给老师,硬说是捡的。文炳也想得到老师的表扬,但他没赵娇玲那么傻,趁王小明不在的时候,他把小明的半截铅笔拿给老师,说是捡的。绝大部分同学在学校“拾金不昧”氛围的影响下,渐渐变得更加诚实善良有气概。正如老师给同学们说的:“虽然我们穷,但我们有志气,是别人的东西我们就不能要,捡到了要还给别人!”
自然课是相当好上的一门课,农村的学生根本不需要老师教韭菜不是麦苗、麦苗不是韭菜的,也不愁学生分不清高粱和苞谷,因为这一带很少种高粱,春夏秋三季,漫山遍野都长着苞谷,几乎是眼看着它们从一颗苞谷粒变成一株苞谷,要是还不认识苞谷的话,家长一巴掌就上来了,不相信几巴掌下去还有哪个笨蛋敢不认识。他们也不抓蜻蜓蝴蝶来凑成一堆围观,因为蜻蜓蝴蝶会自己往教室里面飞,有时候还会有只笨鸟一个俯冲就飞进了教室,一头撞在墙壁上,昏死在了地板上,文炳顺手捡起来,忙问老师要不要做人工呼吸。生活在大山里的这些学生压根儿不用老师刻意去讲授自然课,他们看见课本上写着植物的叶子可以用来做标本,便在回家的路上摘几片银杏叶和记性草夹在书页里,每天翻看着一遍,直等到它们身上的水分蒸发殆尽变得干枯有型。当然,这都是女生的自然课。男生们自然不会这么矜持的弄几片树叶夹在书里,都不能保证会把书全部装进书包里呢,哪有闲心思去管那几片树叶?!他们更热衷于逮几只虫来吓女生,吓得人家哇哇大哭才开心,过后在老师的厉声呵斥中灰头土脸的被罚站半天。更有甚者,在回家的途中到处瞅哪里有马蜂窝,瞅准了,一石头扔过去,马蜂随即到处飞窜,见人就蛰,跑得慢的边哭边喊妈,即使不被马蜂蛰,也能把魂跑丢了,再回头看看那个捅马蜂窝的人,竟然还若无其事的躺在地上,等马蜂都飞走了才爬起来,一脸欠抽的说:“马蜂来了不用跑,你往地上躺就行,它们不会往地面上飞!”
体育课完全是看老师的心情了,有些老师不喜欢折腾,带着学生做完准备活动就解散了,有些老师会突然心血来潮,创造一些新花样儿来教学生锻炼身体。巧捷从小体弱多病,对于体育课有种莫名的惧怕,可她遇到的熊老师偏偏就喜欢在体育课上折腾,可能有熊老师自身擅长体育的原因吧。
十月初的周二下午,是体育课,巧捷硬着头皮和兴高采烈的同学们一起走到操场上,熊老师正坐在操场边沿的石凳上思索着这节课带学生玩儿什么呢,突然看到操场的角落里有几个学生在“跳山羊”,于是当即让学生返回教室带出自己那高及膝盖以上的板凳,然后等距整齐的摆放在操场上,并宣布这节课的学习内容是跳板凳。前面的同学几乎都顺利跳过去了,其中有两个摔倒过,但熊老师都让他们重新跳,巧捷站在队伍中捏了一把汗,她很担心自己跳不过去。很快就轮到巧捷了,她的腿不停的颤抖着,心里也慌乱了,站在第一个板凳后面,膝盖屈了又伸,伸了又屈,甩着手臂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敢跳过去,熊老师说那么多同学都跳过去了,你就放心大胆的跳,同学们也在旁边围观着催促着,巧捷的脸憋得通红,浑身哆嗦个不停,即使是公开课被老师叫到讲台上去发言也没这么紧张过。但她强忍着,一咬牙,两只脚蜷曲着腾空而起,端直撞在了板凳边沿,把板凳碰翻了,人也摔在了地上,她立即爬起来,熊老师示意她重新来跳,她又极其为难的尝试了一次,这次刚好直直的摔倒在排列好的板凳上,连着碰翻了三四个板凳,嘴巴里有一股带着咸味的温热液体涌出来,用手一抹嘴唇,手背上出现新鲜的血污。熊老师赶紧把她一把拉起来,问她要不要紧,她坚定的摇摇头,这下围过来更多的学生,有两个在走廊里的老师也几大步赶到操场上来,一面查看伤势一面安抚巧捷。
这时候,恰巧福顺下班路过学校,文炳眼尖,跑到操场外叫住表叔,并简单说了巧捷受伤的事情。福顺急忙走到人群中,也顾不得要先给在场的老师打招呼,巧捷看到父亲,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熊老师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福顺安慰巧捷说过会儿就不疼了,没什么大碍,要学会坚强。裤子膝盖处被血浆浸透出来了,乌黑的面积渐渐扩大,福顺轻轻的撩起巧捷的裤脚到膝盖以上,只见巧捷的膝盖破皮很严重,中间有一道丑陋的血淋淋的口子。福顺在老师的帮助下,替巧捷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然后背起巧捷疾步往乡医院走去。
到医院后,医生很快便做好了包扎处理,又挂了瓶盐水,巧捷不再哭了,不知道是习惯了这种疼痛还是疼痛减轻了。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还担心今天的家庭作业没法做,福顺说一天不做作业课程也不会落下,然后问她想吃啥他出去买,巧捷说想吃米花糖,就是那年他淘金回来买的那种。福顺出去逛了一圈,买了两袋米花糖和一些别的食物就回来了,他进屋坐在巧捷旁边,叫巧捷别动,免得输液管倒抽血液回去,他把买回来的食物喂给巧捷吃,巧捷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医生进屋来看输液情况,刚好盐水输完了,就拔掉了手臂上的针头。医院的医生也都是熟人,便多问了些巧捷的情况,医生听罢福顺的回答后,蹙着眉头说:“这娃严重缺钙,你们这些父母咋当的?好几回站不起来都没引起你们的警觉,娃儿走路爱摔跟头、晚上磨牙都是缺钙的症状,这个熊老师也是,自己没娃没当父母就摸不准轻重,幸好受伤不算严重。”福顺满脸的惭愧,说巧捷从小就不爱吃饭,现在才稍微好点,但是农村的孩子哪个不是在磕磕碰碰中长大的,他们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医生说这也正常,接着看了一眼巧捷,“听说这娃读书厉害得很,将来要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耽误了可不划算。”福顺连连点头,又找医生要了些开胃的食疗方法。
背着巧捷从乡医院出发的时候,暮色已经很重了,快到峡口的位置,不得不打开矿灯照路,巧捷的话多了起来,问父亲上班的时候是不是要一直开着矿灯,井下是什么样子,放炮的时候在哪躲……福顺有些敷衍的回答着。山腰上有只鸟在拍打着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声音。秋风从峡口灌进去,再从另一端窜出来,吹得草丛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巧捷的思维开始抛锚了,她在想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个鬼,以至于父亲一说话就吓了他一跳。
“你不要恨熊老师,他也不晓得会这个样子,而且他一直都对你不错,老师和学生一样,都会犯错,你看老师能原谅学生,那我们也应该学会原谅老师,是不是?”福顺突然说道。
巧捷吓得哆嗦了一下就答应了。
到家的时候,天早已黑尽,习惯早睡的人家已经熄了灯。芸香抱着睡着的蕙兰坐在路口的木桩上,眼见着一束灯光从远处绕了几道弯越来越近了,她脸上的表情才活泛起来,锅里的饭都凉了,刚煮熟的时候蕙兰吃了一小碗,其余的她碰都没碰,一口也吃不下,不知道巧捷伤得重不重,又联系不上,只能坐在路口的木桩上干等。
芸香估摸着福顺能听见她的声音,就站起来大声问巧捷的伤势,巧捷回答说不要紧,芸香这才进屋将睡着的蕙兰放到床上,又点了一把火把锅里的饭回了个温。吃饭的时候,巧捷基本上只需要动动筷子和嘴巴,添什么器具加什么调料,只用动动嘴皮子,父母立马就送到了她的面前。平日里颇为严厉的芸香此刻出奇的温柔,生怕一不小心碰了女儿的伤口。睡觉时,芸香把巧捷抱到床上,脱了衣服掖好被角,自己则躺在巧捷的旁边,说怕巧捷晚上不能翻身和上厕所。
第二天放学后,福顺又背起巧捷去乡医院输液。福顺专门去外面买了山楂片回来,巧捷吃下一片就不要了,怎么劝都不吃,只吃头天剩下的米花糖。福顺看着躺在病床上依旧瘦得弱不禁风的女儿,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恨自己窝囊,连女儿最基本的健康成长都不能保证。巧捷的情绪并不低落,她对父亲说:“爸爸,你晓得丑小鸭的故事么?”
福顺故意摇了摇头。“丑小鸭小时候很丑,大家都不喜欢它,它的兄弟姐妹也看不起它,后来它离家出走,去了一片沼泽地,遇见一只猎狗,因为长得太丑,连猎狗也不愿意咬它,当它经过一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天后,终于变成了一只白天鹅。”巧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了赵娇玲的身影,她相信自己现在是一只丑小鸭,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白天鹅的。后来她又跟父亲讲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她从表哥的课本上看来的,她说那个女孩是个孤儿,又冷又饿,只能划根火柴来取暖,而她有家有父母,想吃什么都能吃得到,所以不要难过。福顺既感动又惊讶,他不敢相信才读二年级的巧捷会倒转过来安慰他,这让他更愧疚更想落泪。
门突然被推开了,班主任熊老师提着罐头、饼干和糖果走了进来,一开始有点手足无措,说话也不如从前利索。福顺连忙站起来迎接熊老师,熊老师一个劲儿的道歉,并问巧捷现在还疼不疼,巧捷说不怎么疼了,福顺说小孩子伤筋动骨不要紧,过段时间就好了,只是以后体育课不能这么冒冒失失的上了,毕竟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跟庄稼人干活儿是一样的道理,只能扛动八十斤,你硬要他一次性扛一百二十斤,不压出毛病来才怪。熊老师连连点头,说今后会注意的,还说巧捷的医药费他来付,福顺推过熊老师的手,说也就几十块钱,虽然家里经济不宽裕,但这点医药费还负担得起,还说年轻人刚出来教书挺不容易的,又是在异地他乡。福顺结婚前出过好几次门,他知道在别人的地盘儿上其实内心是很惶恐和孤独的。福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刻意冷落巧捷,他怕因为这件事影响巧捷对学习的兴趣,熊老师说这是自然的事情,像巧捷这么会学习的孩子老师们都很喜欢呢。随后,熊老师从随身背着的包里取出一本《安徒生童话》和一本拼音版的《马克思与恩格斯》递给巧捷,巧捷如获至宝,跟熊老师道过谢后就翻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