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美尔在温暖残阳医院上了五天的班后,觉得自己开始适应了。
适应这份工作带给她的新作息时间,适应工作内容,以及——适应狄更斯这个古怪的老人。
每天,她早上七点半从自己的出租屋乘车到医院所在的郊外,再爬二十几分钟的盘山公路。
九点之前,她就能游刃有余地到达医院大门口。
由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舒美尔一般不在医院的其它地方逗留。
她总是径直走到四楼,去院长办公室报个到,然后上五楼,来到狄更斯的病房。
一般这个时候,狄更斯都已经起床了。
而茶几上则准备好了早餐,是麦太太提前送来的。
舒美尔帮老人洗漱、解手完毕,便喂他吃早餐。
之后的时光就很闲淡了。
舒美尔选择各种方法来打发时间。
看电视、听音乐、看书、玩手机等等。
实际上,除了喂老人吃饭、照顾他解手、帮他翻身子、擦拭身体,以及陪他说话之外,舒美尔觉得这份工作就是在度假。而工资居然高达8000法郎。
确实如之前院长所说,这是一份难得的美差。
而且有一点是不得不提的。
本来,舒美尔觉得这份工作可能干久了之后会让人乏味,但起码到目前为止,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原因是,老人总是会时不时地聊起一些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就像几天前关于希望蓝钻的传说那样。
这种神秘而奇妙的故事层出不穷。
狄更斯说的这些事情,往往涉及到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和事件,却被他道出了不为人知的内幕,或者是世人不晓的秘密,听起来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比如,前天上午,狄更斯提到了艾萨克·牛顿爵士。
他说,牛顿是他认识的人中最聪明和疯狂的一个。
舒美尔注意到,他说的是“认识的人中”,而不是“知道的人中”。
这种用词让人意味深长。
狄更斯说,有一次,牛顿把一根大针眼缝针——一种用来缝皮革的长针**眼窝,然后在“眼睛和尽可能接近眼睛后部的骨头之间”揉来揉去,目的只是为了看看会有什么事发生。
结果,牛顿在眼睛的焦点上方看到了彩虹,他的眼睛却奇迹般的什么事都没有。
之后,牛顿制作出了三棱镜,并从白光中分解出了光谱。
人类对光的认识就是从这样一个疯狂的举动中开始的。
另外,关于脍炙人口的“苹果落地”启发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的故事。
狄更斯笑称,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
而虚构此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法国文学家伏尔泰,他当时只不过是想把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一事表现得更加浪漫而富有戏剧性罢了,没想到会对读者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
以至于这个杜撰的小故事广为流传,直到现在还被世人当做真事。
实际上,在牛顿之前就有科学家具有万有引力的观念了,牛顿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归纳出来而已,不过这仍然不能改变他是个天才的事实。
除了牛顿之外,狄更斯还说到了但丁。
他说,《神曲》这部名著的产生绝不简单。这部长诗并非但丁凭想象创作而成,而是来源于长年困扰着诗人的离奇的噩梦。
狄更斯讲出了其中几个噩梦的内容,听得舒美尔大白天都起鸡皮疙瘩。
同时,他暗示但丁并非普通人,而《神曲》中对于地狱和天堂的描述,也不完全是虚构。
对于狄更斯“披露”的这些历史名人的“秘密”。舒美尔半信半疑。
会有些相信,是因为狄更斯是一个历史学教授;而怀疑,是因为他讲的这些事情从逻辑上来说,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比如但丁所作的噩梦的具体内容)。所以,舒美尔对此有两种理解,第一是狄更斯确实学富五车、知道很多常人不知的历史真相;第二就是,这些都是他编的瞎话,或者——就像院长说的——是疯言疯语。
但不管怎么样,她有些适应了,所以并不较真,更不会和他争执,只是附和着与老人聊天。
今天上午,吃完早饭后,舒美尔刚刚坐下,门口传来了敲门声。舒美尔说了声“请进”,一个穿着便装的男医生走了进来。
之所以看出进来的这个人是医生,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中提着一个医疗箱。这个男医生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身材高挑、长相斯文。
他望着舒美尔笑了一下:“你好,我叫笛卡尔,每个星期一固定来给狄更斯做身体检查。”
“你好,笛卡尔医生。我叫舒美尔。”
“听说了,法兰克医学院刚刚毕业的美女。院长的话一点儿都不夸张。”
“过奖了。”很会说话的人。
舒美尔对这个医生有好感。
笛卡尔走到狄更斯的床边,微笑着问道:“狄更斯,这个星期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区别。你不用帮我做体检了。”狄更斯说。
“还是进行一下常规检查吧,这是医院的规定。”
“是你们院长的规定。”狄更斯更正道。
笛卡尔望了舒美尔一眼。他默默戴上听诊器,解开狄更斯的衬衣,将胸件贴在老人胸口上。
舒美尔又一次看到了老人胸口挂着的“希望蓝钻”,但笛卡尔医生却完全没正眼瞧一下。他专心地倾听着老人胸腔内的声音。
接着,笛卡尔医生又为老人测心率,量血压,检查他的口腔,并翻看老人的身上有没有褥疮。一系列常规检查完毕后,他对狄更斯说:“狄更斯,一切正常。”
狄更斯没有说话。舒美尔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头。
笛卡尔医生收拾好医疗器具,站了起来。“我下周一再来。”他冲舒美尔笑了一下,走出房间。
舒美尔犹豫一下,追了出去,将房门带拢。
“笛卡尔医生。”舒美尔叫住他。
笛卡尔转过身来。“有事吗?”
“嗯······你刚才跟狄更斯体检后,说他······一切正常?”
“是啊,怎么了?”
舒美尔压低声音说:“他······不是得了白血病吗?”
笛卡尔愣了一下。“哦,这个你刚才在旁边,应该注意到了,我给他做的是最常规的体检,不包括血液检查和骨髓检查——因为他的白血病早就确诊了,没有必要再检查了。所以我说的‘一切正常’,是指其它状况正常。”
舒美尔迟疑着说:“他真的得了白血病吗?我跟他相处的这几天,完全看不出来呀。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好,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笛卡尔问:“你在法兰克医学院主修的哪一科?”
“脑科。”
笛卡尔点头道:“难怪你对白血病不了解。狄更斯得的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这种病的症状不明显,不会像癌症那样出现剧烈疼痛等状况。它破坏的是骨髓正常造血功能,浸润器官。会引起贫血、消瘦和盗汗,严重时才会内出血。所以一般情况下看不出来。”
舒美尔思索着说:“对!他确实容易出盗汗,每次睡完午觉之后,我都要帮他擦汗。”
“这就是症状之一,而且他越来越消瘦了。”
舒美尔小声问:“那么,狄更斯的生命大概还有多久?”
“这个很难说。病历上显示狄更斯已经在我们这里住了四个多月了。如果按照一般的临终期来看,他的生命应该还有五个月左右。”
“临终期?”舒美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从确定无法医治到死亡的平均时间,称为临终期。一般来说,临终期大概是280天。”笛卡尔医生向舒美尔解释道,“这是一个微妙的数字。你知道为什么吗?”
舒美尔摇头。
“一个人在子宫中的时间大概也是280多天。十月怀胎,这是一个人诞生需要的时间。而走完了一生,最后的一段路也是280天,生命就是这么奇妙。”
舒美尔轻轻点着头,同时喃喃道:“狄更斯在这里住了四个月?”
笛卡尔望着舒美尔。“有什么问题吗?”
“啊,不。只是……他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了什么?”
舒美尔凝视笛卡尔。“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笛卡尔一愣,随即笑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但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舒美尔顿了一下,问道,“笛卡尔医生,你来这家温暖残阳医院有多久了。”
“你怎么问到我身上来了?”笛卡尔笑着说。
“抱歉。你能告诉我吗?”
“好吧。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调来的。大概······三个多月前吧。”
“你来之后,就接收了狄更斯的病历。”
“是这样。”
“是哪个医生给你狄更斯的病历?”
“院长亲自给我的。”
舒美尔微微张了张嘴。
“你问这个干什么?”笛卡尔问。
“没什么······”
笛卡尔盯着舒美尔看了一阵,说:“你是个认真负责的姑娘。上一个照顾狄更斯的女孩,从来没关心过这些问题。”
舒美尔勉强笑了一下。
笛卡尔说:“你能主动告诉我关于狄更斯的一些状况,这很好。你知道,毕竟我一周只来一次,关于他的健康或精神状况只能从你这里了解。”
这句话提醒了舒美尔。“对了,说起精神——笛卡尔医生,你觉得狄更斯有精神问题吗?”
笛卡尔耸了下肩膀。“凭我跟他为数不多的接触,我看不出来。况且我也不是精神病医生。但病历上显示他有精神病,而且是经过权威机构检测的。”
舒美尔没有说话。
笛卡尔问道:“怎么,你觉得呢?”
“我说不清楚。他平常的行为举止都挺正常的,说话的思维也很清晰,条理分明。但是,他有时说的话会让我觉得······”舒美尔的手在空中绕着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让你觉得他精神确实有问题,是吗?”笛卡尔帮她说出来。
“大概吧。”
笛卡尔望着舒美尔,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吗,笛卡尔医生?”舒美尔问。
笛卡尔说:“狄更斯很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上一个照顾他的姑娘,狄更斯几乎都不怎么跟她说话。但你才来几天,他就愿意跟你聊天。而且我感觉他跟你说的不少。”
舒美尔小声说:“我只是希望他在临终前能尽量愉快、舒心。”
笛卡尔点着头说:“完全正确,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看来你非常适合做这份工作。院长这次找对人了——好了,我要到其它病房去了,下周见。”
“好的,再见。”
舒美尔轻轻推开门,返回病房。
狄更斯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并没有问舒美尔出去干什么。
舒美尔没有打扰他,坐在椅子上,凝眸托腮,若有所思。
中午,麦太太又送来了可口的饭菜。她出门的时候,舒美尔跟着出去,叫住了她。
“什么事,亲爱的?”麦太太温和地问道。
“嗯,麦太太,我想问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你是说在这家医院工作?”
“是的。”
“两个多月前。怎么了?”
舒美尔有些惊讶。“你也……才来两个多月?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很久了呢,我看你跟大家都挺熟的。”
“那是因为我是个自来熟,又是个乐天派——别说两个多月,只要一天我就能跟身边的人混熟了。”麦太太笑着说。
“是啊,看得出来。谢谢你了,麦太太。”
“没事,我走了。”
“好的。”
舒美尔看着麦太太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除开院长,跟狄更斯老人有接触的三个人:笛卡尔医生、麦太太,还有我自己。全是近期才招聘来的。也就是说,这些负责照顾狄更斯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超过了四个月。
这表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狄更斯究竟在这里住了多久。
这是巧合吗?还是······舒美尔突然想起了自己签的那份特殊的合同。要求她对狄更斯的一切事情保密。
一个念头随之冒了出来——笛卡尔医生和麦太太是否也签过同样的合同?
舒美尔双眉深锁。她渐渐觉得,这件事的背后,也许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