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卓阳并不清楚楚苏横参加的是什么样的培训。不过看到好友那么卖力的工作,伍卓阳总觉得挺羞愧的。毕竟现在的他也不是一个可以无忧无虑生活下去懵懂少年。姥姥过世后虽然留下了一笔钱来保证他完成学业。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作为一个无收入来源的孤儿伍卓阳本该像楚苏横那样充满危机感才对。至于学业方面情况似乎也并不让人可以松懈。自打开学以来伍卓阳已经不知道旷了多少节了课。再这样下去的话弄不好连考试资格都会被取消呢。而最为头痛的还是现在附在身上的熊神克额沃。直到现在自己还无法同这位神灵达成沟通。这世界最可怕的莫过于看不见、摸不着、又感受不到,却确实成天存在于自己身边的东西。这样的感觉时常让伍卓阳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乍一看起来以上几条都可以算得上是令人头痛的大问题。然而此时他伍卓阳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一个才见过三次面,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恋人,只能勉强算做同学的女生的事。
但是就算是蒙住头像其他人那样无视罗福月的失踪,伍卓阳依旧不能将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坐在祭坛上眼神空洞的罗福月;环绕祭坛悬浮半空的少女灵魂;还有,还有那跪在地上失去真魂的乌铭鼎以及不以为然的腾……
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萨满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吗?——只要一想到这些躺在床上的伍卓阳就觉得胸口被压上了重物。虽然从Q市中心医院的那次事件起伍卓阳就已经明白腾和她所在的萨满组织背后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只要一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萨满,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伍卓阳对自己的未来就充满了忐忑。他知道那是原本对科学的信念瓦解后,对未知新世界的迷茫与困惑。
“不管怎样,还是先找到罗福月再说吧。”在心中如此为自己打着气的伍卓阳索性闭起眼睛开始整理起自己的思绪来。罗福月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乌铭鼎也就是乌西哈的人给盯住了。而腾当时不由分说就能找到了祭祀的地点,这说明她应该也知道乌西哈方面的阴谋。推而广之协会也可能早就得到了相关信息。记得安姐曾经说过柳神佛托会保护罗福月。这表示她应该也像我一样被神灵附身了。如果那样的话协会应该会在那桩事件之后派人保护罗福月才对。可她又怎么会失踪了呢?如此说来罗福月的失踪应该是有人介入的。例如像乌西哈那样的组织。不管怎样现在唯一集合了乌西哈、腾、萨满祭祀三个要点的地方就只有斡仁寺了。想到这里伍卓阳不由睁开了眼睛朝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最后还是得要先去斡仁寺调查一下啊。”
翌日撸清楚思路的伍卓阳二话不说便到学校递交了请假条。班主任方面似乎对他频繁的旷课十分不满。不过在伍卓阳信誓旦旦地保证十一节过后一定会节节课不落地报到后,班主任还是勉强为他签了字。于是在准备了一天的行李后,伍卓阳终于登上了北上目连湖的火车。
目连湖位于Q市西北方向上的K县。那里是著名的风景旅游区,同样也是重要的牧区聚居着众多的少数民族。经过一天一夜的车程之后展现在伍卓阳面前的是有别于城市景象的大片草原。由于临近十一长假,车厢里满是自各地的游客。其中亦不乏赶往目连湖参加祭星仪式的旅客。外面的天气看上去异常的晴朗,秋日的凉风从车窗吹入带着怡人的气息。伍卓阳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昏昏欲睡。
“打扰一下,这里没人坐吧。”
伍卓阳睁开有些惺忪的睡眼,却见面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魁梧的身影。那是一个有着国字脸,身穿咖啡色外套,头戴棕色毡帽的男子。虽然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但给人的感觉却极其地厚实,像黄土一样厚实。
“啊,没人。请坐吧。”伍卓阳慌忙地点头应允道。
“谢谢。因为是半路上的车,所以位子很难找。”男子微微欠身致谢后就此坐在了伍卓阳的对面。后者则像是发现了某种令他惊讶的东西一样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然后迟疑地问道,“请问你是去目连湖的吗?”
“是啊,施主。”男子抬起头微笑道。
“施主?”伍卓阳差异地张大了眼睛。而男子则坦诚地点头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多桑,是个喇嘛。”
“哦。我叫伍卓阳,是Q大的学生。”伍卓阳连忙跟着机械地点了下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还认为对方可能是个萨满。毕竟那种与自然混为一体的魂气不是普通人所拥有的。但这会儿眼见男子手腕上带着的佛珠以及他的自我介绍,伍卓阳不得不相信对方是个僧侣。不过他转念一想,记起安小虎之前曾说萨满之中也有皈依佛教的白萨满,于是便试探着问道,“大师是斡仁寺的僧侣吗?”
“什么大师啊。只不过是个四处游历行者而已。”男子说着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倒是小施主看样子也是去目连湖的吧。”
“恩。”被多桑喇嘛这么一笑伍卓阳的心情也跟着放松起来,“听人说目连湖畔会有萨满教的祭星仪式所以想去看看。”
“是这样啊。难得如今的年轻人也会对这些古老的仪式感兴趣咯。”多桑喇嘛望着伍卓阳了然地一笑道,“不过不知小施主听说过没有,斡仁寺可是与萨满教有着很深的渊源的。那里供奉着斡仁喇嘛的舍利子。而斡仁喇嘛正是为了他那身为萨满的母亲才出家为僧。”
“喇嘛的母亲是萨满?”面对如此组合伍卓阳多少觉得有些怪异。
“没错。斡仁喇嘛在出家之前是个商人,常年游离于各国经商。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个萨满。佛经里曾经记述,目连母亲用银子买来各种牲畜,喂肥以后悬挂在木桩上用木棒活活打死,使血肉凝结,并用葱和大蒜调制牲畜的骨肉,加酒烹制而食;又用热锅烹炸活鱼;又把鸡鸭鹅等鸟禽活活地煮在热锅中,鸟禽用自己的嘴啄身上的羽毛,挣扎死去;又劈取活猪的心,祭祀邪恶的黑翁滚神。犯下种种罪行的目连母亲最终堕入了地狱。”眼见伍卓阳如此感兴趣,多桑喇嘛不由娓娓述说道。
只是在伍卓阳看来这样就下地狱未免也太草率了。照这说法似乎绝大多数人都拥有直达地狱的快车票。不过这毕竟涉及他人的信仰,伍卓阳也不便多加评论。所以他只是顺着多桑喇嘛的语调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斡仁喇嘛出家到地狱寻找母亲,并且目睹了地狱的种种酷刑。在目连活佛的潜心修行之下目连母亲先是投生为狗,后又转生为人,并最终得以升天。斡仁寺正是为了供奉斡仁喇嘛和他母亲而建造的。”多桑喇嘛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伍卓阳问道,“斡仁喇嘛游历地狱是为了救母,那小施主参加祭星又为了什么呢?”
“我是为了找人。”伍卓阳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那是在面对好友,面对师长之时都没说出的心里话。此刻却极其自然地向一个才刚见面的人坦白了出来。
“那个人对小施主来说很重要吗?”多桑喇嘛饶有兴致地问道。
“也不算是很重要啦。其实我们之前才见过三次面而已。”伍卓阳不好意思地说道。
“总之很想知道对方的下落,对吧?”多桑喇嘛似笑非笑道。
“恩。我想知道她现在在那里。还有……还有就是她的突然离开是否是出于自愿。虽然就算找到了,我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但心里总会想着那件事,总觉得一定要有个答案才能安心。”伍卓阳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很愚蠢对吧?”
“不,世人皆有贪嗔痴。小施主是个痴人。”多桑喇嘛摇着头说道。
“痴?”就算觉得有些尴尬伍卓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是说我是个痴心人吗?”
“痴,是不明事理的实相而做出贪或者嗔的反应。而‘贪’是对于喜好的过分偏执;‘嗔’则是对于讨厌的过分偏执。”多桑喇嘛淡然地解释道,“小施主的‘痴’未尝不是一种偏执。一种对真相的偏执。”
“一种对真相的偏执吗……”伍卓阳低头呢喃着。回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遇到的种种事件似乎都与“真相”有关。为了查寻黑瞎子沟神秘怪病的真相他卷入了萨满的世界。后来又在Q市中心医院目睹了被掩盖的真相。现在还为了找寻罗福月失踪的真相只身前往目连湖察探。想到这里伍卓阳不由反驳道,“不过这也是想要探究事理的实相啊。”
“非也。实相并非真相。小施主所找到的真相并不一定就是事理的实相。事理的实相也并不一定是小施主所认为的真相。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一部分人的共识而已。”多桑喇嘛微笑着摇头道。
真相只是一部分人的共识吗?伍卓阳侧着头想了一想,觉得多桑喇嘛说得似乎有那么一些道理。无论是在黑瞎子沟,还是在Q市中心医院,亦或是在Q大,人们总是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事当做真相。正如黑瞎子沟的村民将疾病归咎于山神作祟,正如人们将中心医院脑外科大夫们的死当做一场车祸,正如在Q大罗福月的失踪是出于她的不和群。人们相信着这些所谓的真相,就像伍卓阳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真相一样。不过这真的一样吗?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去了解事物的真相。”伍卓阳说到这里不由苦笑了一下,“或许我真像大师说的那样是个痴人。”
“那怕是为自己凭添烦恼吗?”多桑喇嘛反问道。
“我认为与其糊里糊涂地生活在谎言之中。人还是应该勇于面对真相才对。毕竟谎言终究是谎言,总有被揭破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人不仅要面对真相,还要承担被谎言愚弄的恶果。”伍卓阳认真地说道。
听完这段话多桑喇嘛盯着伍卓阳看了半晌,跟着像是明白了似地点了下头,“这么说是不想被人愚弄啊。既然你这么执着。那就由小僧为施主占卜一下吧。”
“占卜?”伍卓阳瞪大着眼睛看着多桑喇嘛像变戏法一样将五颗卵石撒在了桌子上。那五粒卵石分别是白、绿、黑、红、黄五色,似乎是带着某种特殊的寓意。不过还未等他发问,坐在对面的多桑喇嘛已经自顾自地拨弄起卵石来。
“其实佛祖是不允许修行者进行占卜或是对未来做出预言的。不过萨满就不一样了。”多桑喇嘛说着露出了稀薄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对于伍卓阳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莫日根老爹、腾、安姐、乃至乌铭鼎都曾露出过这样的笑容。那么说他果然是白萨满啊!伍卓阳的心头猛地一紧。
却听那一边多桑喇嘛开口道,“施主此行必能见到想要见的人。但需点到为止才行。若是依旧痴于真相,那神皿的盖子就会被打开。还请施主到时候三思而行。”
“神皿的盖子?”伍卓阳疑惑地望着面前的白萨满。
“没错。”多桑喇嘛说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用泛着无机质光泽的眼珠望着伍卓阳缓缓地说道,“盖子一但打开,杀戮之心就会从这里跑出来。”
“杀…杀戮之心…”伍卓阳愕然地坐在位子上重复着多桑喇嘛的预言。他并不怀疑眼前这个僧侣所说话语的真实性。毕竟拥有那样浑厚魂气的人物没必要对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开那样的玩笑。更何况“杀戮之心”让伍卓阳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自己身上附着的那个熊神。然而就在他犹豫之际,有三个游客仿佛是没看见多桑喇嘛的存在似的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然后自顾自地坐到伍卓阳面前开始旁若无人地聊天起来。而多桑喇嘛则微笑着朝伍卓阳压了压帽沿以示告别。
“请等一下。”伍卓阳很想就此起身追上多桑喇嘛。可是此时他非但无法动弹,甚至连发声都难以做到。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多桑喇嘛如稀薄的烟雾一般隐没在嘈杂的车厢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