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正真的上吊死了!这在米脂县乃至绥德州范围内来说,都是一件极其轰动的大事。
由于李清正的官员身份,以及老百姓们素来热衷猎奇的心理欲望,人们竟然暂时忘却了持续干旱带来的年馑,忘却了庄稼歉收沓下的一屁股饥荒,忘却了被逼无奈鬻妻卖子的凄凉光景,齐齐的将话题聚焦在李清正的死上。谁也不曾见过李清正的死,但从彼此谈论的话题中,又似乎谁都晓得李清正是怎么死的。
有的说他看中了好活窑的姑娘,但他婆姨不同意娶二房,便以死殉情;有的说他贪了钱,上头要彻查,就畏罪自杀;也有的说他惹怒了阉党,为保家人,一死了之;也有的说他是被阉党暗害,伪装成自杀;还有的说他低息借了艾地主的钱,放贷给柳迎风赚利差,结果没能按期还上,被艾地主威胁告黑状,胆小自杀了;还有的说他拿给柳迎风放贷的钱都是亲戚的钱,本来想给亲戚们落个好人情,谁成想柳迎风自己放出去的钱都收不回来了,亲戚们一顿数落,面上抹不开便上吊了。真格是人言可畏,细思恐极呀!
李清正的死已成事实,至于如何死的,自有官府去查办,这暂时还不是白家兄弟首要考虑的,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寨里人的生计。一群人沿着白家寨的峁峁梁梁,走着,看着,说着,感慨着。
山还是熟悉的山,路还是熟悉的路,只不过是沿途的风景,早已不复昨日的记忆。干旱,如同瘟疫一般,急速地蔓延、扩散,浑浊的黄土地成片成片地溃烂、皴破,一道道、一行行朝天裂开的伤口,正虚弱地向苍天诉说着她的哀求。然而,从去年的这个时节开始,老天爷仅施舍过小雨两场、中雪四场,这就好像几副零散不全的药剂,对于一个久病患者所起到的效果。
“听说榆林、葭州、清涧、吴堡这些地方也都受旱着了,可多人跑出来要饭,还有的卖儿卖女买婆姨,更可怕的是有些地方饿的人吃人哩。”花肠子的嘴闲不住。
“你听谁说的?”白栩峰问花肠子。
“我……我还不是听我二哥说的嘛!”
“我也是听江湖上的朋友说的。据他们说,今年南面的庄稼长势也不行,韩城、澄城、安塞这些地方受旱更严重,加上胡子到处煽动,怕是要出大乱子!”白栩生接话说道。
“阉党把持朝政,蒙蔽上听,又兼天降灾年,民不聊生,天下恐要白莲复炽了。”惠世扬是个真性情人。
路佰鸣知道这是个不能继续的话题,转忙说道:“师父,您老人家一夜未眠,必然是身乏体困,还请移步寨中小憩。”
“是我招呼不周。花肠子,你们几个领惠大人回寨里休息,我们仨再转转。”白栩生识得了路佰鸣的意图,吩咐道。
惠世扬饶是功夫好,但终究是上了年纪,遂顺了路佰鸣的意,随花肠子等人回寨里休息去了。
路佰鸣选了一阴凉地儿,捡了一块石头吹拭干净,坐了下来。白家兄弟却不讲究,就地坐了下来,一左一右围在路佰鸣身前。
“路大人,我有一事相求。”白栩峰率先开了口,毕竟他是为了柳弯弯的事情来找路佰鸣的。
“哪来的大人?路某已被革职,一介布衣罢了,二位与我年纪相仿,日后就以兄台相称吧。”路佰鸣说到被罢官,面上一红,但转即恢复了正常。“白兄有事但说无妨。”
白栩峰当下把柳弯弯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柳弯弯就是正常的防卫。”
“狗官!”白栩生听完径直骂了一句,骂完突然想起路佰鸣也曾为官,忙冲路佰鸣打了一个歉意的手势。“田云秀这个狗官!这种事情你告官是没有用的,看看现在绥德地界上那些有权有势的,哪个不是和当官的沾亲带故,七大姑八大姨的,出了事情哪个跟你依法办事了,都是官官相护。你要听话了还好说,你要不听话,一镣铐把你锁到衙门,劈头盖脸挨上一顿板子,你不听话也得听。这就是眼下的世道,穷苦人没活法,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认命吧!”白栩生最不相信的就是官府,官府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用合法权力大行违法之事的组织,这个组织的可怕之处在于,适用同一种标准,可以得出你意想不到的无数种结论。
“老二,你这话有些过激了。现在朝廷里确实有你口中所说的这种官员,而且数量可能还不少,但从本质上来看,咱们的律法是好的呀,你总不能因为馍上爬了几只苍蝇,就不吃这个馍了吧?咱们应该相信律法,遵守律法,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样想,这个国家还怎么治理?”白栩峰不太同意白栩生的说法。
“国事太大,我跟你说不下个道道。但是家国一理,就拿咱们白家寨来说,你是主事人,寨子里的大事小情你都能按规矩公道处理,大伙自然都信服你。但是,如果你明一套暗一套处事不公道呢?谁还听你的?规矩不成了摆设吗?谁还照它办?”白栩生在这个事情上是费心琢磨过的。
“你们这是妄议朝政,诽谤官员呀!”路佰鸣一本正经说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就事论事。妄议朝政我认了,诽谤官员我可不认,那田云秀甚人了?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的人,坏透了,你尽可去州界上打听一下他的名声。要是我说错他田云秀,撅我的舌头喂狗!”白栩生愤愤地说。
“这个田云秀,和他外甥许显贵一球模样,名声坏着哩。”白栩峰是个实在人,也这般补充说道。
“众人评判是一回事,关键得有真凭实据呀,田云秀这个事情咱不说,为官不称职自有吏部处置,若贪赃枉法自有刑部追究,你我都管不着!”路佰鸣说道。“拿柳弯弯这个事情来说,田云秀要定她罪非常容易。一是柳弯弯杀死冯一虎属实,证据确凿;二是柳弯弯是风尘中人,说她为保清白杀人,可信度小;三是冯一虎来好活窑追债,双方可能因债生怨,可以说成柳弯弯的杀人动机;四是好活窑乃柳弯弯地盘,在自己地盘上说被人调戏,继而迁怒杀人,不合道理;五是能证明柳弯弯清白的全是好活窑的人,鉴于利害关系,证言不可取信。”
“所以说嘛,老百姓要证明自己清白不是容易事,但是官老爷们要颠倒黑白个事情,易如反掌啊!”白栩生感慨道。“大哥,你这么费心思,那柳弯弯到底跟你甚关系了?你该不会是……”
“嫑瞎说!我在人家手底下揽工的了,当初是她留用的我,对我有恩,现在人家出下这档子事情,我能不管了?你说是不是?”白栩峰急忙解释道。
白栩生笑着说:“我就是随口一问,看把你着急的,谁不晓得个你,正儿八经的老实人,能和好活窑的婆姨们牵扯上甚关系了!倒是你去那种地方做营生让我有点意外。”
“唉!江湖万般事,哪件由人挑?要不是为这口吃食,谁愿意了?单看眼下这世事,以后怕连去这号地方揽工的茬茬都没了。”白栩峰叹了口气,转而又问路佰鸣。“那依路老哥的意思,柳弯弯这个事情,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
“难!”路佰鸣只吐了一个字,面色凝重。“这个事情我会尽力帮你,但你也知道,我现在也是使不上劲呀!”
三人一起陷入到沉默当中,都不作声地望着远处。三条不同方向的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向远处一疙瘩一疙瘩的山。这些山有时候会让你看着绝望,因为你的思绪会被这一疙瘩一疙瘩的山分解、阻断、撕碎,你会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你的视界里只剩下这些灰黄的难以逾越的屏障。
“以你们兄弟俩的本事,养家糊口屈才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干出点值得后人称道的事情,枉活一世呀!”路佰鸣突然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男人一世,当然要做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情!不是不做,只是……”路佰鸣的新话题瞬间点燃了白栩生的激情。
“老二又瞎说六道,我们都是受苦人,本分守法,营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烧高香了,哪还敢扑闹其他营生了!”白栩峰为人比较谨慎。
“路某现在虽被革职,但我坚信阉党的时日不长了,朝廷终有一日会让我复职的。二位如果看得起路某,届时还请屈居帐下,助我治理地方。”路佰鸣终于道出谈话目的。
“你太抬举我们弟兄了!我就是个山汉,一个人浪荡惯了,受不了官场的约束。再说了,我念书识字不多,你让我当差,那就好比茅坑的石头打锅台,根本不是那块料嘛。”白栩生调侃着说道。
“老二说的对!我们兄弟俩就是给人揽工的,不是当差的料!违反律法的事情不能干,当差执法的事情干不了,还是安安分分做个守法老百姓吧!”白栩峰说道。
“阉党之祸世人皆怨,一举铲除指日可待!届时我东林志士,理当复出为国效力,捍卫朝纲法纪,拯救黎民水火,义不容辞呀!你兄弟俩如何还扭捏作态,瞻前顾后?”路佰鸣慷慨激昂说道。
“法是朝廷的法,官是朝廷的官,如今朝中执法之官,哪个按律为官?哪个依法办事?都不是执手中之权,捞一己私利吗?”白栩生向来对朝廷官员不感冒。“律法的正义,源于实施律法的人的正义!我是门外汉,大道理不懂,但我觉得,这是根儿上出问题了!”
“但是如果大家都不愿站到朝廷这一边矫正,问题永远解决不了呀!”路佰鸣反驳道。
“朝廷是万岁的朝廷,是官员们的朝廷,若还一味从老百姓身上索取,怕是永远矫正不了!”白栩生主意很硬。
“不错,律法是朝廷的律法,但没有国哪有家,你我皆为朝廷子民,受朝廷庇护,理应遵纪守法!我大明律法是正义之法,人人遵之守之,必有云开月明之时!”一争论开,都是官腔,白栩峰也不例外。
“不争辩了,我认定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白栩生笑着说道。“回寨里休息吧,后晌去趟米脂县衙。”
三人站起身来,望着眼前三条方向不同的路,相视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