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时候,我无疑是个幸运儿,我双亲健康,只有一个弟弟,而且家境不错。可李小婷和赵良就不同了。李小婷虽然是个独生女,但由于母亲体弱多病,自己又小,父亲又是个半雅书生,对种田不是很在行,所以家里一直不是很景气。农忙时,她父亲要早起干活,母亲又很少能下床,她则要洗衣做饭,服侍母亲。每次李小婷送早饭给爸爸吃时,别人总是向她爸爸夸道:“李能,你可好有能耐,生得恁般好闺女,不但标致,还如此乖巧,我用俩儿子换你一个闺女怎样?”这时她爸老是笑得合不拢嘴说:“这么好女儿哪找去?不换,十个儿子我都不换!”与李小婷相比之下,赵良则显得更加穷苦和可怜了。赵良家有四兄弟,两个在读书,有一个成了家的都还要靠父母养活,不用说家庭负担是很重的,而且父母年事较高,生活水平自然就低了。赵良本来不是痴愚的,不过他是天生畸形,所以父母都不太喜欢他,特别是他母亲,她觉得赵良是她的耻辱(她也的确为这事受过不少欺侮),因而她经常虐待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爱冲他发火。五岁那年,赵良犯了一次高烧,由于父母的粗心,结果把他脑子烧坏了。这不仅让他得不到父母及兄弟们的怜悯,他们反而把他当动物一样使唤了起来。他每天要做早晚饭、扫地、洗衣服、挑担子、扛东西,里里外外,脏活累活他都得干。也许是脑子有问题,更多的是他本性善良吧,他从没有过怨言,更别说什么反抗。他对每个人都很友好,虽然他们会笑他、打他、愚弄他,但他从不计较。赵良都十五岁了,但他没上过学,一个字也不认识。可是他有时会站在学校旁边听孩子们大声地朗读,如痴如醉,仿佛灵魂出窍,又似如梦初醒,悟得人生真谛,获了解脱一般。
有一天中午,我磨蹭着不大愿意回家,因为我好羡慕赵良和李小婷两个可以在外面吃饭,于是我偷偷地捏了两个窝窝头放在兜里,可我又忘了带菜过来,所以犹豫着该不该回家,心里巴望着能不能蹭点他们的菜吃。
“文杰,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啊?你不饿吗?”赵良问。
我看了看赵良,抿了抿嘴,没说话。
“文杰,你妈打你了了?”李小婷关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手放在裤兜里把弄着窝窝头,我一会儿攥着它,一会儿又用手指刮着它。那心情好比想加入一个陌生小孩们玩的游戏一样,我既想参加又怕别人不让我加入,所以只在那里徘徊。
“怎么了文杰?”李小婷显然被我的情绪感染了,声音中透着沙哑。
我抬了抬眼皮,扫了一下李小婷,又斜着眼瞧了瞧正在为我不高兴而想不明白的赵良。我咬了咬嘴唇,从喉咙里剂出了一句话:“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吃午饭啊?”我不好意思地掏出了自己的两个窝窝头。
李小婷皱了皱眉,但还是笑着跑去拿来了自己的一只不大的碗。它用红色塑料袋扎着,打着漂亮的蝴蝶结,齐齐整整,像小女孩新年戴的花那样美。赵良听我那样一说,早蹦蹦跳跳去拿来了自己的一个大搪瓷碗,它由于有许多缺口,可能是摔了,碗身上才有不少的锈迹,掩着它的那块干净的白布已被赵良揭掉了。他的午餐很简单:空心菜加白饭。而李小婷则有点不好意思地解开了那罩着她碗的塑料袋,她吃的更简单:煮的红薯饭,还没下饭的菜。
看着彼此手里拿的饭菜,没过多久我们三个忽然笑了,有点羞涩,却很开心,很真挚!我们坐在了一起,我首先用手抓了一根赵良碗里的空心菜吃,吃完后我舔了舔手指说:“赵良,你炒的?真好吃!我再来一根。”说着又用手抓了一根,我好像回味似的咂咂嘴说:“真不错,再来一根。”
本来被我夸的赵良很是高兴,但看我一根又一根把空心菜吃了,心里不免嘀咕道:“完了,这下要吃白饭了!”虽然他有些舍不得,可又不好阻止,所以他只有眼睁睁看着空心菜在我口里消失。
“文杰,你怎么只吃菜不吃饭呢?空心菜都被你吃掉一半了呢!”李小婷可有点忍不住了。
“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我不理李小婷,继续吃菜。
“还吃!还吃!”李小婷见喝不住我,便把搪瓷碗抢了过来,我哪里肯,就用手去夺,赵良看了更不肯,莫明其妙,吃菜就吃菜,怎么可以连碗也要呢!于是我们便用手抢了起来,吃完了赵良的再吃李小婷的,吃了李小婷的,连我的那两个窝窝头都被抢光了。我们吃完了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云,谈这、谈那,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幻想。尽管我吃得满脸满手都是,地上也撒了不少饭,但在我的一生中,我再也没有吃过比这顿更让我难以忘怀的饭了。
第二天,我背着母亲偷偷地拿来了两个咸鸭蛋给赵良特别是给李小婷做下饭菜,因为我想报答他们。那天中午我显得异常兴奋,两只手一刻不停地放在裤袋里,仿佛里面藏着极其珍贵的宝贝。“赵良,李小婷,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吃饭啊?”
李小婷听我这么一问,心里又在犯愁了:“文杰不会又想在这里蹭吃的吧!”她眨了眨眼说:“我现在还不饿,我想等会再吃,你呢,赵良?”她把难题推给了赵良。赵良爽快地摇摇头说:“不,不吃,我呆会还要把牛往河里赶呢!”
“哦,”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不该把鸭蛋拿出来,“你们喜欢吃咸鸭蛋吗?”
“喜欢,当然喜欢!端午节我还吃了三个呢!”赵良骄傲地说,好像他正在吃着三个蛋似的。
“你才吃三个!端午节那天我可吃了好多好多,数都数不清呢!”李小婷不甘示弱地说。其实,端午节那天她连一个粽子都没吃到,更别提咸鸭蛋了(她母亲那会儿病得很重,家人哪还有什么心思过节啊)。
“那你们想不想再吃呢?”我睁大了眼睛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
“想——当然想!可想了也是白想!”赵良踢了踢脚下的草。
“对,我们还是不要谈它了吧!”李小婷默默地说。
看见他们那样,我心里乐极了,我突然一手托着一个蛋说:“看,这是什么?”
李小婷一看,手一拍马上跳了起来,她又惊又喜,哇哇大叫了起来。赵良呢?他两眼放光地盯着蛋,手不停地搓来搓去,口水不住地往下巴上流。
“给我吗?”李小婷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了问。
“是的。”我毫不在意地说。
李小婷缓缓地将手伸了出去,她轻轻地拨了拨我手中的蛋,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蛋,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我会给她蛋。可她终是经不住诱惑,她聚精会神地看着蛋,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她怕她一眨眼蛋就会像魔术一样被变走了。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靠近着蛋,突然,她手一晃,蛋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在了手中,她捧了又捧,欢呼雀跃了起来。
赵良见李小婷拿了蛋,心里很羡慕她,因为他知道另外一个蛋他是没份的。他擦了擦下巴,沉着脸走开了。
“赵良,赵良!”我追了过去,把蛋放在他面前。赵良低下了头,他不停地吸着手指,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蛋。“给你的,赵良。哪,拿着呀!”我将手中的蛋朝他伸了伸,“拿着呀!”
赵良稍稍抬了抬头,自己想去拿又不敢去拿,因为还没有谁对他这么好过。我见他这样,便主动地拿起了赵良的那既想张开又怕张开的手,然后,瓣开他的手指,又一根根把它们合上。“哪,蛋是你的了!”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特别地美滋滋。
“可——可是,文杰,你呢?”他用手背揩着眼睛说,“我不能要你的。”
“为什么?”我有点傻了,搔了搔头。
“因为你没有。”
“哦,这东西我家里还有十几个呢!你放心,我回家就可以吃的,我是怕偷多了被我妈发现才拿两个的。”
“可是——可是——”他哭出了声,蛋也从手中掉了下来,落在草地上。
本来开开心心的李小婷被他这哭泣声一闹,心里的一些苦楚和哀痛也立刻涌上了心头。她瞧瞧蛋,想着要是母亲能吃就好了!可惜!蛋只有一个,不是三个,不然晚上她们一家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吃咸鸭蛋了。因此,没多久,她也哭了起来,而且声音很大,非常伤心。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自己也被吓哭了。结果,三个小伙伴抱在一起哭了起来,直到我们又重新指着各自的鼻涕和眼泪笑起来为止。中午,赵良美美地吃了一顿,而李小婷却把它留下来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