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凌阳城的天空依旧是灰沉沉的。
官盐之价又是翻了一番,引得市井之民哄然抢盐,万条街道,泄水不通。倒不能责怪这群愚昧之众,只怨内朝大手一伸,硬是把贡往南卫之布帛绸缎拦在了凌阳。
不出所料,再弱小的卫国人也会勃然大怒,断你盐供,便是最令人叫好的宣泄。南卫靠海,盛产精盐,朝廷这一动静,却是断了私盐商人的大大财路,往往一单与凌阳的买卖,就能赚的盆盆钵钵,可偏偏闹出这一愚蠢之举,固然个个叫苦,朝内抗议之声日益激烈。南卫断掉盐供,也不算是些愚蠢到至极之事,至少,凌阳城那头,比南卫还要乱……
官盐已断,私盐就更加猖狂了,凌阳与边界被死死封锁了。金钱的力量是无比强大,凌阳与卫国的私盐大亨,私盐小贩,纷纷走险,破海乘帆,绕过边界,踏着海路,直接把货盐运到了铜门关边郊。那可是铜门关,尤巴里人就在西边那头,闲空之时还不忘来边境掠夺一番,卫海一带,更是海盗猖狂。所以,这群爱钱如命的商人,必然是冒着九死一生的年头,保证着凌阳精盐的供给,甚是高尚。
凌地之内,最大的私盐商人,莫过于凌阳当朝大人物,专横跋扈,臭名万扬的工部尚书王祐祥。有钱有势,焰头岂不是高于当朝商人统治者,同是商人,或是统治者退隐已久,处处被王尚书压着欺负,堂堂一凌阳之王,却是敢怒不敢言,实为可笑。也难怪,王祐祥手控凌阳财政命脉,左手一个私商,右手一个工部,岂止腰缠满贯,赚来的、贪来的,早能掩埋一个凌阳。
工部往往是油水之地,哪个不是吃得肥肥白白,过得舒舒服服。王尚书赚的钱太多,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花,倘若哪日心情舒畅不少,就会分个几万几千,养着当朝百官,顺便“安抚”下愤怒的商人统治者,不为过分。纵使商人统治者万分不满,也不敢轻举妄动,人人道“这尚书可不是你能压得住的”。商人统治者有军权,凌阳皇城八万禁军,莫不是忠于他的。可这王尚书也有上万死忠,也不是不敢跟当朝之王死拼,只是做个尚书舒舒服服,谁还愿意无谓地争夺虚挂的国王之位。
蝴蝶楼台,稳稳地矗立在皇城之外。十里凌阳,谁不知这气势恢宏的高大建筑。其原身不过是胡宗王朝的国王歌台,那时早已是尽显豪奢。转到王祐祥之手,更是金碧辉煌了。虽是三层阁台,却是翼展南北,囊括八方,叫人望而兴叹。每至夜深,往有夜宴,张灯结彩,花天酒地。往往人影散动,渺如细尘。尝有赴会者上千,六部三司(内察司、军监司、财库司),九城贵族。商人统治者每每缺席,倒不是王祐祥心眼甚小,而是这毕竟是凌阳之王,竟有人在自家门口大摆盛宴,岂不是存心找茬,为的不就是向国王宣威。
想当年商人统治者隐匿多年,才把这国王之位偷了过来,王祐祥这一贪财小人,何德何能?
继续享乐吧,你们的好日子亦不长久了。
……
入夜,万花阁后庭,骤雨朦胧,声声打蕉叶。
黄白裙女子久久伫立在凉亭之下,对着那一丈青苔红砖墙,肝肠寸断。面纱早已摘去,微风吹拂她那倾城美貌。可那张为人倾倒的脸容,早已是失去血色,憔悴不堪。
倘若四天前,她并不冷漠,会是怎样。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日思夜想的懵懂少年,竟会出现在她面前。而他,早已是成熟不少,却还是那么固执。三年了,望眼欲穿,他还是来了。她又惊又喜,不过一霎,又变为害怕。
自己早已是步入红尘,当起一名歌女,他会鄙弃吗?再说,她自己这弱身子,或是一个将近死亡的人……
她胸口一喘,忙取出那块艳红的手帕,捂嘴咳嗽几声。血又多了,命不久矣,她有些绝望。前些日,看了大夫,不出所料,那大夫只是摇头叹息:“你这肺病,早已是病入膏方,可惜了你这姑娘。”她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平静一问:“大夫,我还能活多久?”那大夫也是位老实人:“不过三个月了。”
她心头一惊,此刻,她想到的是那个曾经深爱着的少年。只怪陈莺命苦,对,三年之前,她叫陈莺。凌北兵荒马乱,并不是人久居之地。陈莺之父是位商人,却是做买卖赔了本,散尽家财,一家三人迁至凌阳,只得做起小买卖。她父荒废日子,不思进取,日夜酒场赌坊。她母也罢,懒惰且泼辣,成日不干正事,倒是把活都推给了陈莺。
陈莺日夜忙碌,苦苦度日,凌阳三年,日益煎熬。直至那天夜里,她刚收拾好糖糕铺,打算那个馒头回去当餐一顿。当她撑伞路过那幽暗巷子,看到了不远处那一个人影。她有点胆怯,这夜深,莫不是一个恶人吧?
远处的她看到,这模糊人影跌跌撞撞地徘徊着,一会儿,就倒在了屋檐之下,他或许是些流浪街头之人。
陈莺虽说没心理会,但这倾盆大雨,这人会淋着一夜。心中不免怜悯,撑伞慢行过去。她没想到,这竟是一位秀气的少年。
少年双眼半撑,满面雨珠,他好像饿了。陈莺拿出手中的馒头,她不忍看到这少年如此落魄。
少年是饿坏了,一下子就把这大大馒头吃掉了。
陈莺了解到,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怎么看,也不是些心肠坏的人。她深深凝望着少年疲惫又俊俏的脸,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跟我走吧。”
她悉心照顾着这少年,不求回报。不知为何,她却是不想那少年离开,当少年拿着那发簪回来的时候,她很高兴,竟主动请求少年留在铺里帮她。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爱吧。
好赌的父亲最终还是出事了,讨债的人追到了家门,摔门破锅,也没能找个一个钱。那懒惰妇人,哪有爱女之心,假情假意,就把陈莺卖到了内城。陈莺没有选择反抗,她总是那么倔强,却是不愿看到生父生母遭罪。她好傻,也不愿向那心爱的少年说一声道别。
起初在富贵人家当仆人,不少遭骂受欺。幸运的是,那黄干娘慧眼识人,把她带到了万花阁,学艺有成。她厌倦了这身世,陈莺,死去了,她是邓桐月。
歌女,遭人鄙弃。那少年第一次找到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喜悦,只是忧愁,又不愿让那少年为自己执着。她狠心了,对那少年,也对自己。
黄干娘固然是疼爱邓桐月,但或许她更疼爱金钱,每每上台奏曲,邓桐月总是那么忧郁。这三年来,她未曾开心过。她却是没懂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肺病日益严重。
再次遇见他的时候,纵使心中的千万话语,唯有想起心中那念头:“我且是一垂死之人,又何苦拖累他人。”
这就是生活,垂死挣扎。她唯一的开心日子,只有那寥寥的四个月,好怀念。
骤雨初歇,梧桐木落,庭中积水,倒影残月,叶打月碎,伊人独憔悴。
“咳咳……”邓桐月又是几声痛苦的咳嗽。望着庭中落叶,心中难免惆怅。
黄氏早早站在回廊那头,看到邓桐月夜夜郁郁不欢,不禁皱眉担心。她待邓桐月也是如亲生女儿,虽说有时假意要桐月出台奏曲,但也是为了这万花阁着想。她也知道,桐月身子日愈虚弱,这些天也没让她上台。
黄氏轻步凑近,不免叹声道:“桐月,这也夜已深,尽早回房歇息吧。”
邓桐月听见是干娘的声音,连忙把手帕藏回腰中,回首道:“干娘,我就在这吹吹风,稍后便回房。”只是没说话几个日子,声音是有些沙哑。
黄氏看着邓桐月憔悴的脸容,更是担忧,唯有牵起桐月双手,道:“桐月啊,这些日是什么让你如此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呢,或是受了些什么委屈,倒不如跟干娘说说,在这吹风,好不易着凉了。”
邓桐月微微垂下头,双眸竟是噙着泪花,忽地往黄氏肩头一扑,细声抽泣着。
黄氏见邓桐月如此心伤,心中也是万分不舒服,更是心疼,便抚背安慰着她,想起这姑娘的苦命身世,亦不禁凄然泪下。
邓桐月想一直哭下去,把这几年的忧伤,悲痛一一发泄。她后悔了,若是当初愿意牵着他的手,离开这里,必会是无牵无挂,无忧无伤……
他在哪?亦会是肝肠寸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