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一带的小山包上,凸出了点点土堆,像是山上千万个蚁穴。这些土堆是一个个的山坟,有的立上了石墓碑,有些却只有一堆黄土,叫人难以辨认。
在这一带的死山,长不了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依稀几带高大桉树,加上一片片灌木。人们在下葬亲人前必须得向官府买块这里的葬地,才可入安。但也常常有些贫民无财置地,唯有偷偷把亲人埋葬于此,也不敢立碑,为乱葬。顾韦就是这样,他父亲是他亲手挖,亲手埋葬的,现在回想,阵阵心酸苦涩。
顾韦在那座草木稀疏的山包上兜了几个圈,才找到了他父亲的山坟。没有墓碑,最显眼的就是坟前
的树墩,露出圈圈年轮。这本是一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桉树,如今被砍伐掉,苦得顾韦找了个半日,也幸好,他父亲的山坟依在。那些管山的,看到这些野坟,也不会多管,毕竟也是敬畏鬼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旁边挖多一个坑也就可以了。
顾韦坐在树墩上,取出扁壶,放下背后包袱与剑。他喝了一口酒,又敬了父亲一口。三年了,回来的第一天,也是没去拜祭父亲,倒是如今心中疲累的时候,才想起了父亲。
他倒没有放声大哭,亦不会感到悲痛欲绝。因为,顾父知道他哭了,便会骂“没用”“懦弱”。
他小时候爱哭。
“爹,你知道吗?没了你,日子还是有点苦。”他对着坟头自言自语道,“我没用,房子都弄丢了,从军三年,却是一无所用。”
他说着勒州时的那些惊心动魄之事,又是提起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笑中默默带泪。
他又将一口黄酒放在干燥的泥土上,拾起地上的剑,“爹啊,我对不住你,但我还想问你……”他说着又停了下来,默默流泪。“为什么?你要藏起这把剑,难道这也是秘密。”
他把酒倒光,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泥尘沾满了他的额头。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泪水打湿了眼眶。“我要离开这里,你同意吗?爹?”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额头,细声说:“爹,像你说的那样,我要去北方,去寻找谜底。”
顾父确实是这样说的,那一天,他打开了那个匣子。果然,他无法驾驭这魂力,他入魔了,并痛苦地死去。
临死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么费力:“去北方,寻找谜底,那里,有你的秘密……”
为什么你不愿告诉我,那是什么秘密呢?
顾韦转身离开,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条蓝色布带,随着轻风,与叶飘动。
……
顾韦倚在那巷口的石墙上,望着不远处万花阁门前的人群。
一个执绔子弟带着几个鼠头贼眼的跟班,在门前徘徊着。
邓桐月回来了,依旧戴着面纱。
那个丑陋的执绔子弟也扯着嬉皮笑脸,冲上去烦扰着她。
邓桐月急忙推开他,惊慌失色地跑进阁楼。那个丑陋子弟想追,就被那些早已看不过眼的门前壮汉给拦住。
顾韦也仅仅是愤怒地握住双拳,并没有冲上前,因为她不喜欢的事,顾韦也不会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又何必苦苦打扰。
如果就这样离开这里,她会怀念吗?不会了,她似乎想把顾韦忘掉,她有她的生活。
没有哪个凌阳人不爱内城的舒适,她也是吗?
顾韦长舒一声,他觉得,看一眼就够了,也算是告别了吧。但是,她好像憔悴了。
陈莺,再见了。不,她叫邓桐月。
“再见!”这就是生活。
……
“陆俊哥!俊哥……”顾韦坐在屋脊上,肆无忌惮地呼喊着。他知道,陆俊一定会来的。
一道蓝色影子划过上空,陆俊姗姗来迟。
“怎么了?”陆俊径直走来。
顾韦伸腰卧下,仰望着蔚蓝天空,闭眼说道:“我要跟你去到北方,你说的对,这里并没
有什么好留恋的。”
陆俊也只是微微一笑,眺望远方。
“来,走吧。”
他们就这样走了,毫无准备。
顾韦反手摸了下背后那把用布裹起来的剑,又打量了下身旁的陆俊,感觉自己也有一副游侠模样。
一路走着,陆俊沉默寡言。顾韦默默地看着陆俊,想到与他相处也有两个多年头,虽说相互理解得还不算渗透,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弟兄更甚于朋友,陆俊对他的关怀可谓是无微不至,这就让顾韦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顾韦知道,陆俊总是暗暗地保护着他,但有些时候,陆俊又是不见踪影。
北部的那一带小山包又勾起了顾韦的回忆,他不禁望着,试图找到父亲的山坟,作最后的道别。
正想着,他们俩已经来到了下城城门处。这一处城墙已经陪伴着凌阳城走过了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近百年来,除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大叛乱,也就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胡宗王朝的覆灭,宣示着这座城市的新生,城墙在不断的加固,每一层新彻上的巨岩,都以新生的活力抹去凌阳的沧桑。
城门旁的几个士兵,正围着一桌猜拳喝酒。
顾韦停了下来,仰望着十米有余的高大城墙,心中生出无限敬畏。
陆俊早已经走出下城,察觉到身旁的脚步声消失了,便回头一看,发现顾韦呆呆的看着什么。
“走啦!”陆俊催促道。
走入外城,又一次穿过整齐的茅屋瓦房。不知不觉,他们俩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外墙处。这一带的城墙还不算坚固,但基本已经成型。
新建上的铸铁城门旁,围着一堆衣衫简朴的人,他们都带着几箱的家伙,似乎是在等些什么。
陆俊和顾韦走上前,望着前面的人群。顾韦认得出,人群中的两个北街的熟人,一个是住在谭府旁的木匠老李,另一个是街尾的铁匠老林。
“等一下!”顾韦喊停了陆俊。
陆俊皱了皱眉,问:“又干什么?”
“见到熟人了。”顾韦回答说,并指了指那群人。
陆俊会意,点了点头,自己穿过城门走了出城,“快点啊。”
顾韦凑近那群人,轻声打招呼道:“老李,老林。”他们正是顾韦的隔壁邻舍,但两人似乎没能认出顾韦,只是随意点头作是回了个招呼。
老李眼利,惊讶道:“你是顾老四的儿子吧。”
顾韦点头,生怕他提起父亲之事,又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老李笑呵呵的却没有回答,而老林却是叹气道:“这是要去北索呢,那个鬼地方。”
“去北索干嘛呢?”顾韦又不解的问道。
“唉!”老林又是一声哀叹,“前几天,我家来了几个兵府的人,硬塞给我一袋银币,说什么北上当佣工,不肯就得赔钱银,也是怪蛮的,我看这次也没有什么好事?”
一旁的老李却不以为然的说:“能有什么事嘛!你看这里都几十个匠人,难不成就你怕事啦,没事,别胡想了。”
“你想的有些简单了吧!”
“反正有钱了,你还想什么?”
“我家中妻子……”
“顾韦!”站在城外的陆俊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来了!”顾韦告别两个匠人,迈着紧张的步子,穿过城门。
只差一步,他回头一看,这个繁华的城市。
“走吧!”陆俊又催促道。
“嗯!”顾韦回过头,迈出了第一步,又一次离开了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不过,他好像忘了个东西,对,一个灰褐色匣子。
已经不重要了,离开这里,他就会抛弃所有的忧愁烦恼。
上一次,就为什么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呢?
他们开始赶路了,似乎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再见了!凌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