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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9章

是那双眼睛,精光闪烁,灼灼逼人,透出年轻人的锐利,也透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

“卫伯星夜兼程,为的是要去何方?”熊渠不露声色。

“应邀前往宋国。……楚公孙呢?”景昭揣度了一会,选择了坦率承认。

“巧了,也是宋国。”熊渠意稍释然,爽快而淡然道,“……啊,说起来,刚刚不慎遭遇猛虎,正在射杀,卫伯来了,我可放心了。”

景昭浑身一震,来了精神,用力拔出佩剑:“虎在哪里?”

“胡乱放了一箭,大约伤到它了。”熊渠引景昭前去找寻。

这时节,东方慢慢泛起鱼肚白,周围景物微微可视,大家凝神屏气找了一阵,除却草石再无他物。

士兵们议论纷纷。

这下轮到熊渠自己纳闷。

孰料景昭立在一块石头前面不挪步了。

“楚公孙……真善射也。”景昭盯住石身,缓缓赞道。

熊渠走上一看,居然先前所射之箭连杆带羽,尽没入石棱中!

众人也来观览,都咋舌不止,这下不要说楚人,连卫人也为他鼓掌喝彩,佩服他过人膂力,高明箭法。

景昭略一思忖,向着熊渠开口:“如此,我便解宋公请你何意了。”

熊渠辑首:“望不吝赐教。”

“无须多言。请请请,和我一同上路吧,商丘一到,自然有分晓!”景昭拉起他。

貔貅有些紧张。

是否是圈套,这不足为虑,时至今日楚国对周人而言其地位已无可争议,周人不会再琢磨用暗杀的方式不理智地灭掉臣服于己的一方子爵

的继承人;但平白地卷入中原诸国不明的纷争,肯定不算一件好事……

“熊渠恭从。”熊渠却并不再问,高高兴兴地一口应承下来,与景昭并驾齐驱,往赴商丘。

这就是他性格里最大的特点,热爱挑战,无所畏惧。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特点也在增长,他甚至变得乐于享受危险,因为他坚信在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克服困难之后,危险就会变成一种

灿烂的荣誉。有赖于此,他后来北击庸地,南伐杨越,乃至将势力范围延展到接近西周王朝中心的鄂地,使自己成为江汉流域一代霸主……这

是后话。

目前他坐在车上,心情很好。

看来他即将受邀参与一场有趣的事件了。被需要的感觉是相当不错的,尤其作为被各国蔑称“荆蛮”的楚人……

不过,中原的众多国君认为楚国是粗俗不开化的所在而争相睥睨轻视,尽管这样的态度骄恣了些,也还有他们一定的道理。楚国地处偏荒

,离当时的繁华中心宗周镐京、成周洛邑以及朝歌、翼城、商丘、曲阜这些大国都市都很遥远,在隔离状态下完全靠着祖宗艰难创业,惨淡经

营才有了今日,不管怎么说,各方面都和沐浴过成康之治的中原有明显的差距。

单说这座宋国宫城,熊渠就不得不从心底里发出赞美。

宫城依山而建,有苑有林;穿石凿池,有水有景;平望过去,重台绮阁相互掩映;走动起来,稀花珍木两生光辉;此刻正是清晨,薄雾如

纱幕,行在路上,左顾可见露陈冰阶,右睐又看烟横玉楼,更不知何处悠悠地传来歌吹曲乐,一声声销魂蚀骨、撩人心魄,教人不觉身在人间

,倒宛若于仙境中穿游一般。

不愧是名倾天下的显君居所。

……

被宋宫侍者领着走了许久,熊渠、景昭终于来到一座华台下。此台造得极是精巧雅致,兼气派不凡。

“欢迎!欢迎!卫伯一路辛苦,楚公孙一路辛苦!”尚未立定,早有一串热情问候扑入耳中。

熊渠未及端详来者为谁,一旁的景昭上前,激动地道:“宋公,久违了!”

站在对面的就是“显君”?

熊渠难忍好奇,遂迅速行礼完毕,直视“显君”。

大概也只有这个人能成为如斯美丽宫城的主人吧。

立于熊渠眼前的“显君”宋公显,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眉梢唇角俱含秀媚,又身着一袭素白底云兽纹常礼服,袖端袍角随风轻飘,衬得

这美男子愈发洒脱出尘,无可比拟。

在熊渠打量苏显时,苏显也在打量着熊渠。

“初次见面的小贵客。”只费须臾,苏显向着熊渠毫不拘礼地笑吟吟道,“虽然我理应更正式地接待前来聘问的你,可你既和卫伯同来,

便是上天要你置身我等将行的事中,请你尽量随意,不必客气。”

苏显当真是观察力敏锐,这种直截了当不隐不瞒的接触方式,让熊渠颇为受用,并不觉得对自己忽视不尊。

然而,熊渠还想假作谦虚一下:“不曾了解宋公究竟另有何事,恐怕微薄之力未得有益。”

“啊……”景昭反倒沉吟,“我以为……”

“没关系。”苏显轻描淡写,“等到楚公孙见到我们另外的客人,自然会加入我们的。……陈国君夫妇预计下午将到。”

“那‘他们’呢?”景昭急急发问。

苏显移步登台,闻言回顾粲然,脑后碧绿丝绦垂系着的一双白玉珠子跳上肩头:“……会来的。”

下午时分,陈国君澜戎偕同夫人烈月到访。

尽管熊渠与这两位亦是初识,但看那陈国君温文宽和,夫人爽气利落,举手投足皆大方率意,又与自己有所投合,是故彼此相处起来愉快

得很,竟有相见恨晚,忘年交好的意思。

整个晚间都被欢宴占据,直到夜阑。

熊渠和显君的诸位好友一样,被破例安排在宋宫别殿,而不依照规矩出外歇宿馆驿。

于是这小公孙安然醉在如画宫城中,享受了一晚清梦。

是一阵浓香将熊渠从梦中唤醒的。

“桂花开了吗?”他耸耸鼻子,起身披衣,发现帐外貔貅安静等候,而清亮到近乎透明的阳光已经斜投入殿中了。

“是。”直直坐着的貔貅眼里闪过一点微微的亮。

熊渠研究地盯着貔貅,那表情令他觉出了一点异样:“出了什么事?”

貔貅摇头:“……宋公希望您梳洗后往望台一聚。”

望台?似乎是昨天与显君晤面时所处的那座华台。

“若是这样,应早报我。”熊渠示意他唤进人来为自己盥洗梳理,收拾停当后带着貔貅上路。

走在路上,只瞧碎石甬道两旁,夹种的桂树一夜之间芳发枝头,柔黄花朵在翠绿叶间累累垂垂,闪闪烁烁,随风摇曳出一阵又一阵馥郁芬

香。

这种香气始终能使人感到幸福。

熊渠暗自纳罕欣悦之间,忽听身后的貔貅“啊”了一声。他回过头去瞧,貔貅眸含水光,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是他们。”貔貅说,“您一定记得他们。”

熊渠顺着貔貅所示意的方向张看,但见盛放的桂树如云般簇拥在望台之下,而在那云上台中并立了三人,那景象令他后来一直不忘。

三人中右侧站着的是红衣的“显君”苏显,眉飞色舞,神气活泼,正指点宫城美景;左侧站着的,是玄裳的“光君”上光,面色平宁,态

度安闲,兀自高瞻远望;站在两人中间仿佛受着二者拱卫的白衣女子,则是盈盈微笑着的“长史公主”临风……

三年多别去,光君夫妇仍是昔时江水舟上那一对璧人模样,而这对璧人侧旁加入了显君,又变成了一种奇怪却和谐的组合,让眼前这一幕

变得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但他们似乎并不介怀别人的想法,就像是他们三个果真站在了高高的云端,与下界尘世暂时没有了任何联系,仅仅沉浸在包围于他们周身

的自然的亲昵中,互相如手足一样倾诉劝慰,安抚恋慕。

他们是完美的。

他们是幸福的。

这是熊渠的观感,也是任何一个在此情此景下的人能产生的观感。

实际上,一场忧伤的对话正在台上进行……

“连新生的小公子都带来一起和我会面,临风,上光,我不懂你们是何用意。”苏显突然中止了热情的介绍,语气与话锋都陡地一转。

临风慢慢说:“我们有事要求你。”

苏显别过脸去:“一定不是能让我觉得高兴的事。”

“我看到了你请来的客人。”上光镇定地道,“你都明白了,不是吗?”

“楚公孙?他是凑巧在这个时候到我宋国聘问通好的。”苏显擎住石栏。

上光沉吟:“……卫伯和陈公呢?我的侍从在你宫中遇到了不少卫陈口音的仆役,稍微打听了下……”

苏显长时间不语。

“显……”临风有些难以启齿。

“是啊。”苏显转身,面对他们,“我从没断了关注晋国的动向,我清楚你们目前的状况,而且我准备好了:第一,我把宋国的兵马交给

你们使用;第二,我把你们的朋友秘密召集到这里共商如何处理你们遭遇的麻烦;第三,我还想让楚国也参加进来,它将会是支持你们的一股

新力量。万事我都可以帮助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讲,用不着感到不安。”

“你这么周到真好。”临风凝视着他,“可是,我们决定……离开。”

苏显的目光立刻跳过她,落到上光身上:“真的?”

上光点头。

苏显冷冷一哼:“不出我所料,到了最后,你也只会逃。”

“没错。我只有逃。”上光坦承。

“明明只要你肯,费不了你多大气力你就能牢牢地把晋国和君位都抓在你手里,抓在你子孙手里,……你为何不肯?!”苏显差不多是质

问了。

“我不能……”上光很艰难地回答。

苏显叹了口气:“多少人为争权位,敢弑亲,敢谋君,你身居权位倒下不了杀手……明摆着的,只消除去你那个弟弟,任谁有再多理由也

难奈你何,一个弟弟换至少两个儿子的江山,你怎么就计算不过来这其中之利……”

“服人何其无辜。”临风被这段话弄得刺耳揪心也似地疼。

“都这样了何必要同情别人?唉,算了,我知道你们俩的心都是稀泥捏的……”苏显瞅不过她受伤的样子,口气霎时温婉。

上光眼眶一热:“你说得很对,显。我也是想过的,要是我能下另外一份决心的话,又是怎么一番情形。可我做得到么?服人从出生起,

就与我极近相处,由我常常照顾,我长他十岁,名义上是他兄长,心底里却拿他和极儿看得毫无两样。何况,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

“呵!”苏显烦躁地打断,“可他不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你是由你父亲亲选的继承者,不该向任何人让出这个位置!”

“我杀不了他,永远也杀不了。”上光恻然,“我做不了这个选择,但我是国君,我承袭父亲的爵位,能够选择将它继续留给自己,还是

托付给服人。”

“我可不会承认!今日到这宫城的人都不会承认!”苏显发狠,“我会自始至终和没有你们在的晋国过不去,无事变成有事,有事变成大

事,即使动了干戈也在所不惜,我反正就是这样的性子脾气!”

临风忽然攥住他的手:“显,你别闹了!我们借口隐居而偷偷来这里,为的便是要第一个对你表明我们的想法,希望你理解接受。难道你

不愿意成全我吗?你要我继续留在晋宫,忍受一辈子的非议和反抗,然后抱着对母夫人的愧疚死去?若是能安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何苦

踏出这一步?!上光和服人,谁也舍不得伤害谁,但只要他们其中一个在,另一个就注定要被不同的人当作利刃,逼他们互相残杀,直到一存

一亡;而我的孩子,我和上光的孩子极儿,因为出生时不在宫中,也同样遭到身世的存疑,为了这怀疑,极儿差点连命都丢了!我受不了,我

不想上光受一辈子折磨以后,轮到极儿再继续这场噩梦!是我提出要上光与我离开的,你先和我过不去吧,我马上死在你脚下也无不可……”

上光不料她原来对极儿前次恶病一事的真相已然知情,不由胸中一灼:“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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