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道理,主子叩拜先人的地方,奴才们也是不能进去的。只是当下没多少年注意这个了,这么一说倒是显得崔晓太过迂腐。
李穆一直垂着头,心下觉得郡主是个恪守礼教的人。
虽说是供奉功臣们的地方,跟太庙比起来,却是衰败了。
也不是尘埃蛛网占地,也是一副荒芜经年的样子。
正中三足大鼎里的一缸香灰都浆了。
香案上点着左右各四只手臂粗的蜡烛,中间青铜鎏金的螭纹小香炉点着九枝香,都刚烧了一小截,看得出来是新准备的。案几更是明洁未染一丝香灰烟火气。
名垂千古,位享庙堂,也不过如此而已。崔晓拿了三枝香点燃,朝着正中的太祖画像叩拜了九个响头,心中默念,将自己前世今生都就细说了,今日来凌烟阁盗物,实属无奈之举。
上天让她再世为人,想必也是不想见她和唐国重蹈覆撤:“太祖若天上有灵,就请保佑不肖子孙崔晓心想事成,一切杀戮罪孽,崔晓愿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毕。
又叩了九个响头。
九九至尊之数,在崔晓的心里,也只有太祖皇帝当得起。
她起身朝着旁边的柱国元帅画像走去。
凌烟阁修建的高大,太祖画像足有五尺多,和真人差不多大,加上表装快有七尺。
其他人的画像只比太祖画像小一尺,四尺多的画像一般的宣纸易损,画纸也是特制的,背后更以上等绢帛压底,要撕开装裱取出其中的一页油纸书,不登上案几是不可能的。
凌烟阁没有墩子凳子,她撅着屁股爬上去,用发钗弄开了画像,细细摸索,才在一角里找到被叠成拇指宽小长条的无恨经手抄本。
世上武功无数,但上古流传下的内功心法却是为数不多。
始皇帝统一九州后,为了让万国归心,焚书坑儒,将诸国的文书尽数烧毁,将学习这些文书的人尽数烧死,才完成天下一统大业。
其实焚书坑儒并不只是灭绝除四书五经外的儒学,该有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经典,当时执行这一法令的人便是上古三大豪族,薛杨岳三家。
彼时三家都生了私心,自家的都没毁掉,这才成就三家千古名门。
但今时今日回看,若不是当初薛家家主私藏经书,也不会有薛氏将门,也就不会千百年后后人被尽数屠戮,落得灭族下场。
她拿到经书,再看柱国元帅画像,竟觉得他的眼睛直瞪瞪的盯着自己。
重生之后,她也越发的相信因果一说。
跪下对着画像起誓:“柱国元帅在天有灵明见,小女乃唐国皇族之后,不忍见国破家亡这才行不义之举,望见谅。元帅和太祖皇帝共襄盛举开创唐国百年基业,相信也不愿看见唐国就此覆灭。小女亦知薛氏遗孤何在,定当寻回,让无恨经物归原主。”
这话说完再看画像,崔晓自觉心里好受多了。
却硬是觉得那画像双目不再那般咄咄逼人。
至于薛氏遗孤薛律,化名辛律周游列国,此人出身名门,虽蒙尘于民间,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不然当年就不会被宇文秀捡到收服于麾下。
一本无恨经,半壁江河山,当真是做的十分合算的生意。
此时此刻,崔晓已经在算计这半壁江山要从哪里开始抢才划算。
在离开凌烟阁之前,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无恨经。
苍老的油纸似乎还带着数百年柱国元帅杀伐的气息,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油纸上的字如春蚓秋蛇——无恨无爱,无死无生,无悲无喜,无欲无痛,大道道明,太上忘情……
李穆引着崔晓离开了凌烟阁。
从刚才起,天色就暗了下来,云朵似乎是被龙卷风卷了一下,成漩涡状,有越来越黑的趋势,看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李穆欠身,想要让慢吞吞的崔晓加快脚步:“五月的天气孩儿面,说变就变,下起雨来淋湿了郡主可怎好,要奴才去给郡主寻油纸伞吗?”
这是乾清宫附近,哪有什么闲来的宫殿借油纸伞的,就是连个遮雨的亭子游廊都没。
李穆这话含蓄又客气,想劝诫主子能绕十八个弯儿。
春梅心里挺看得上李穆的,瞧这话儿说的让人通体舒畅。
崔晓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这一动起来,一身繁重裙钗就显得乱糟糟,很是失仪。
但比起成落汤鸡,脸上水粉胭脂青黛混成一团可就好太多了。
她心想,这会子李穆倒是有那么点儿七窍玲珑的意思,怎么到后来竟会是个只知道刺杀的主儿。
古往今来多少昏君庸帝,又有几个死在刺客手中的?
雨势突然如同瓢泼。
值班的侍卫查看了李穆的腰牌这才让他们到角门里躲雨,头上的片瓦加上飞檐,足以不然三人受雨。
崔晓有感,原来,她此生求的不过是片瓦遮头。
上一世,还想着要觅得良人,与他举案齐眉,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要严厉管教,长大后才能出息,女儿则要万般疼爱,等她长大要为她选一个谦谦君子做夫婿,让她一生顺畅。媳妇要温柔大方的,总要的是要和儿子琴瑟和鸣……孙子的话……
至于自己和丈夫,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好,但是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只要庶子庶女不是太多,越不过她亲生的去,她也会好好待他们的……
只是,世事无常。
她成了宇文秀的妾侍,虽是皇妃,可那又怎样。
因她是唐国皇族,她便不可能生下宇文秀的孩子,当初在大周皇宫已是自身难保,根本无心去想着儿女之事,只想着如何活下去……
倒是再生为人,却想起了年少时候,那对未来,对丈夫,对一切的憧憬。
飞檐上的水珠一滴滴串成水线,崔晓忽觉双眼模糊,竟是自己落泪了。
上一世失宠于宇文秀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流干了,最后被活埋进地宫,她也流不出一滴泪。
妃嫔无子,帝崩殉葬,本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