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辉
一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弟弟从深圳打来电话,他说:“我梦见咱妈了,她走得很快。”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挂了电话。
几秒钟后,电话铃又在沉寂的楼宇间响起,我再一次拿起听筒,又听见弟弟柔柔的声音,我说:“我怕这也是梦的一部分,因为,就在刚才,我也梦见了她,还拉着架子车。”
她走得很快。这样的情形,我只是童年见到。
我一出生母亲就老了,她四十二岁有我,两年后,又有弟弟。在此之前,她因为没有男孩子而饱受欺侮。她一个人在老家,埋头干着农活,心怀疑忌,从不曾在人前高声笑语。最早的记忆,是母亲纺线的背影。那时家里有一辆纺车,放在一间很暗的屋子里。母亲背对着我,一手摇纺车,一手拉棉线,左脚边点一盏煤油灯。
纺车嗡嗡地唱着,无限缠绵,仿佛没有尽头的乐音,就成为我最早的催眠曲。母亲时常俯下身子,从灯光里拉出一根细细的线,再扬起胳膊,四周伴着狗叫,鸡鸣,铁器磕碰的声音和老人的咳嗽。
纺出线来,就拿到集上,换来粗布,食盐。饼干和糖是换不到的,只有等父亲带些回来,不过那时他已经被打成右派,在庄子里也抬不起头来。
我在四五岁时常跟母亲去赶集,十多里的土路,走累了就闹。她就许各种各样的好处,其实从不曾兑现。最多是假装解手,从公社的地里,偷偷摘一把豌豆。
这样我们就有了衣服和鞋,这些全是母亲自己做的,她也有几个要好的,常坐在一起探讨针线活:怎么规划一块洋布了,又有什么新鞋样子了,鞋底怎么打浆才结实,针脚够不够密了,谁纳的底子最结实齐整了,如此等等。
那时的乡下女人,第一要看地里活,第二要看针线活。这两样母亲样样在行,她有一个很花哨的纸包,像现在的影集一样,里面装满一家人的衣服纸样、鞋样等,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呢。
我的第一个书包,就是她照着这些图案,用三角形的碎布拼成的,五彩缤纷,装饰性极强,让我觉得上学很光荣,很美气。
有一次,妈妈正在洗脚,弟弟看见,问她:“你的脚咋弄哩?”母亲好笑地说:“小时候不听话,叫猫咬哩!”弟弟就很惊恐,因为母亲是小脚,四个脚趾完全折在脚底下,只有大脚趾是直的。“那不痛吗?”“痛啊,”母亲笑着说,“天天痛呢!”母亲是有两条很长很长的裹脚布的,从脚上一直缠到小腿,就象电影里的八路军那样,这让她走路象阵风似的,直到1985年的一场车祸,才让她停了下来。
那天,我们兄弟第一次到邻县去赶集,中午回来,刚到家门,就得知母亲出了车祸,被一个骑车上学的学生撞倒:右腿股骨骨折!
目击者说,如果不是母亲缠着小脚,她一定能避开的,母亲摔在柏油路上,再也没起来。当时,她已近六十岁了,经过几次不成功的手术,右腿只用几块金属片固定在股骨头上,一到天阴下雨,就疼得彻夜难眠。
但她坚决不同意截肢,父亲说,母亲爱美着呢。年轻时,又白又高,爱穿一身白,头发梳得光溜溜,走在路上,真是风摆柳呢。大姐也这么说,弟弟长得最像妈年轻时的样,又高又白,脸面头也好。
难怪弟弟一年领回一个女孩子,母亲到死也不知哪个是她的儿媳妇。看到藤野先生向鲁迅询问小脚的裹法,后来又听说一位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最爱嗅女人的小脚,且以收藏女人的鞋子为乐。直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中国的文人,中国的美学,如何会发展到如此畸形的程度?
但母亲的鞋子是越来越难买了,平时穿小孩子的球鞋,但那容易打滑,尤其是在湿地。九七年大姐在郑州看有卖小口布鞋的,一下就买了五双。母亲再把右脚的那只后跟处,加上一层厚厚的橡胶。因为长期的萎缩,右腿已经比左腿短了五厘米之多。
但情形越来越糟。她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打了一月的吊针;我到深圳时,她又在水泥地上跌了一次,骨头完全错位了,却仍坚持不去截肢;二00一年,因为长期的煤气中毒,她又陷入了痴呆的迷宫。
我从新乡学习三个月回来,她在门口的轮椅上,看到我,竟象孩子似的兴高采烈,不停地向邻居说:“俺儿回来了,俺儿回来了……”一直跟到屋里,愣愣地看我弄这弄那。二00二年的一个雨夜,她在极短暂的清醒里,喝下了积攒十多年的安眠药,最后摸摸父亲的脚,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司炉工用酒瓶把骨殖一点点碾碎,从那些灰白的粉末中,挑出几片薄薄的金属片,问:“这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痛。我把它们攥在手心里,还很烫。
弟弟在母亲的遗物里翻了很久,找到了一双布鞋,他把它洗净,带到了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