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写东西就快十年了,自问对得起读者。可良心欠下的一笔债,却让我久久无法释怀。
孩子一岁零十个月大,母亲患了脑萎缩,而且还伴有积水。到去年五月份,孩子整四岁时,母亲第三次去医院做了引流术。但病情还是急转直下:母亲很快就不认人了,时常找不到回家的路,甚至费了半天劲,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爸不敢让她单独出门,生怕一个大意,母亲会从我们生活中消失。
每次回到娘家,我总是一手领着孩子,另一只手牵着母亲,带她到处散散心。母亲习惯性地缩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我不停地问这问那,特别是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每一次,母亲都很认真地回忆着,不过大多数时候,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她已什么都不记得了!有几次,她竟然急得当街哭了。
各种药物治疗,非但没有延缓病情的恶化,反而使原本消瘦、挺拔的母亲,一天天胖了起来。平静时,她嘴里总在念叨我们姐妹的乳名;时常莫名其妙地就暴躁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经过一年的折腾,母亲的暴躁越发频繁起来。
夏夜,广场上聚集了好些人。妈妈的双手用力拉紧了我,冲迎面走过的人,似笑非笑地点着头。不远处,铿锵的锣鼓,很快吸引了儿子的注意。他拉着我的手,使劲往那边拽;而高分贝的锣鼓,显然刺激了母亲,她烦躁不安地摇晃着我的手,同时,更加用力地向后拉扯着。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进退两难。我尽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情急之下,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我只好劝孩子:“宝宝乖,先送姥姥回家,一会儿妈妈再带你来玩,好吗?”孩子小嘴一撇,背过身子,极不情愿地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领母亲走路是件很吃力的事,因为她更像是个孩子;她甚至对树上拖下的彩灯都充满了好奇,边走边用手抚摸着,嘴里一个劲叨咕着:“好好、不要不……”路上车来车往,我格外用力地牵紧了母亲。这时,顽皮的儿子,猛然挣脱了我的手,一溜烟跑去追赶广场上的一辆电瓶车。我简直惊呆了,大声地喊着儿子。他竟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我想去追,可又担心母亲。她似乎意识到我要松开手,两手从背后突然用力,紧紧地箍住我的腰,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目光追着儿子,轻声劝着妈妈:“妈妈,别怕,我不走,你先放开手。”此时,我远远看见儿子脚下一滑,跌倒了。凭着做母亲的直觉,我感觉孩子可能是头先着的地。当时,我的心好像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竟不管不顾地对着母亲吼了起来。我使劲挣了母亲,飞跑向孩子。顾不上细问孩子摔伤了哪儿,我便拎着他,来到了母亲身边。
眼前的情形,今生我恐怕再不会忘怀了:妈妈两腿跪在地上,左手向上弯曲着,右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腹部,仿佛怀里抱了个婴儿;她眼里含着泪,嘴里爱怜地说着:“别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边上围了一圈的人。眼前情景曾经何等的熟悉呀!就在二十年前的一天,那时我上三年级。放学后,我横穿操场去妈妈工作的医院,不幸被高年级同学的足球击中,而倒地昏迷。醒来后,妈妈她就是今天的样子,我就是这样躺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的嘴里就重复着今天的话语。二十年以后,这一切,我早忘得一干二净。而在母亲记忆里,竟然还是那样的清晰!仿佛时光倒转,一切就发生在眼前。
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扑过去,跪在地上,搂着母亲的双肩,放声哭了起来。泪光中我分明又看见妈妈牵着我的手,一次次过马路;灯光下,妈妈把着我的手,耐心地纠正着每一个写错的字;在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妈妈依稀还在那里洗着衣服……我止住哭,扶起来妈妈。一路上,我反复对妈妈也对自己说着这句话:“妈妈,别怕,牵着我的手。”其实我知道,当初爱的付出,是不图任何回报的,但我更清楚,爱至少不应这么轻易就被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