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红
我小的时候一直住在农村,生活贫苦,却过得很和睦,爸爸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深知文化的重要,十二岁那年,我小学毕业,考上了一所城里的寄宿中学。
初到城里,有很多东西我闻所未闻,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生活得和这些城里的孩子一模一样,我走的时候除了饭钱没有带一分闲钱。
尽管在村里我是出名的好孩子,但第二天上课时就被老师批评了。
那是节体育课,不知为什么,前一节一下课班里的男生女生们就各自拿着裤子急急忙忙出去了。我很奇怪,就问同一寝室的安斐。安斐说因为要上体育课大家都去换运动裤。我看着他手里的尼龙绸的裤子,我才发现这种裤子我是没有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蓝色布裤子,我问他穿我这种裤子行吗?他说:“不行,这样体育老师是不会让你上课的。”他又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没有吗?我可以借你一条的。”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其他人看不起人的目光,于是我说了生平第一句谎话,我告诉他这种裤子我有,但是忘带了。
果然,上课时体育老师一眼就看出了没穿运动裤的我,但他大概是看出了我是个农村孩子,问我是不是没有运动裤。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我身上,有同情的,但大多数是嘲笑的、看不起的。我大声地说:“我忘带了。”老师把我叫出队伍,先批评了我丢三落四,然后让我站到一边去见习。整整一节体育课,男生们跑步踢球,我站在一边看着,阳光射在我身上,脸上的汗拼命往外冒,但我知道,里面还混有泪水。
同一周的第二次体育课,我假装不舒服,没去上课。我坐在教室里,透过窗子看着操场上的同学们,眼泪不禁又流下来了。
周六早晨,我坐上了回家的汽车,坐车的钱是找安斐借的,我告诉他我要回家去拿运动裤。安斐说要不然我借你一条吧!我真的感激得要落泪,但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下了汽车,又走了几里路,到了村子里,但远远地站在家门口,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回来的原因。“你咋回来了?”我回头看,是爸爸,他刚从外面回来。“我回来,拿,拿点东西。”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进来吧!站着干啥?”我进了屋,妈妈在屋里,她很惊讶我回来了。进屋后我一直坐在角落里不知该说什么。妈妈问我坐车用的是不是饭钱。我告诉她是找同学借的,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沓毛票,递给我。“回去还给你同学,别忘了。”我接过那一沓钱,心里难受极了。
“你回来拿点啥?”爸爸坐在门口,抽着烟问。我看着手里的毛票,不知该怎么回答。“说吧。”他叹了口气。我看着妈妈,她正在补一条穿了很多年的裤子,听见我不说话,抬起头看我,四目相对,我急忙躲开她的目光。“有啥事,说吧!是不是让老师说了?”“没有,没有。”我急忙解释着,“学校上体育课,老师说,他说,要一律穿运动裤,我,我没有,想买一条。”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到最后那几个字,但爸妈还是听见了,爸爸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妈妈问:“多少钱?”我曾拐弯抹角地问过安斐价钱,于是我说出了那个数字:“30。”“穿别的裤子不行吗?”她小声地问。爸爸几乎是喊着说:“人家老师说不行肯定不行!你还问!”他使劲抽了口烟,“我去借借看。”他说。爸爸出去了,妈妈继续补那条穿了好多年的裤子,“你爸也不容易,难免撒点火。”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妈妈大声说:“你哭啥?别哭!”我走出屋子,站在墙角默默地流泪,因为我看见妈妈眼里也涌出了泪水,我不忍心看她流泪。
傍晚,爸爸回来了,他递给妈妈一沓零钞,又到院子里抽烟了。妈妈拿着那些钱,一张一张仔细地数着,她数了好几遍,看着我说:“25。”“算了,妈,不买了,真的不用了,我去找同学借借就行了。”“那也不能总借着不还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想着运动裤的事,我一直想哭,感觉对不起父母。“儿子,睡了吗?”“妈,没有。”“你说的运动裤是啥样?”“像是尼龙绸料的裤子,妈,不用买了,真的。”“睡吧,睡吧!别说了。”
前一天睡得很晚,我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儿子,你看!”我一起来,妈妈就高兴地拿着一样东西。“运动裤!”我惊讶极了,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一条运动裤!可在村子里不可能有的啊!我又高兴又担心,不知该说什么。妈妈看出了我的疑惑:“早晨你张婶给了块尼龙绸,我就给你做上了!”天哪!要知道,家里没有缝纫机,那全是妈妈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啊!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拉过妈妈的手,那粗糙的手上面布满了细小的针孔,我几乎能感觉到泪在眼眶里徘徊,但我忍住了,没让它们流下来,我不停地在心里说:谢谢您,妈妈。……
这条裤子我穿了好几年,尽管后来实在穿不下了,可我一直留着它。事实上有一件事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块做裤子的布料是妈妈那天一早挨家挨户去问最后才找到的,好心的张婶不肯收妈妈的钱。已经过了很多年,如今父母和我一同住在北京的家,生活比以前大有变化。这些年我买过很多裤子,几十元几百元的都有,可在我心里,少年时妈妈亲手缝制的运动裤,永远是最有价值的。
值此母亲节之际,我想对妈妈说:妈妈,谢谢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