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一直以为,母亲是不爱我的。
曾听姑姑婶婶们说过,母亲生下我后,打算送人的。在姥姥的反对下,才未能如愿。原来,我是母亲要抛弃的孩子啊?从此心里留下了一个又冷又硬的疙瘩,留下了一个越来越紧的结,留下了一块越来越大的阴影。因此,有点自卑,有点孤单,有点倔强,有点偏激。
母亲要剪掉我的小辫子,我死活不肯,抱着头哭个没完。她只好剪掉两个姐姐的。每天早晨早早起来,急急忙忙给我扎辫子,再紧紧张张去生产队劳动。母亲要我穿姐姐的鞋子、衣物,我偏偏不干,我宁可穿着破衣服,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她只好叹口气,连夜给我做新鞋新衣。母亲给我们姊妹四个每人做了一个粗布书包,我偏偏把粗布书包用竹竿挑着扔到房顶上去。因为我喜欢小伙伴那军绿色的体面书包,那上面红色的“为人民服务”的字多好看啊。母亲只好借口我考了双百分,单独给我买了一个。跟姐姐、弟弟争东西、打架,我决不让步。即使我错了,也要狠狠地哭,大声的嚎,不依不饶。
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对别人说:“我这三丫头犟的像头毛驴。”
哼,毛驴就毛驴,反正我是你打算扔掉的。
果然,母亲对婶婶们说:“唉,早知道这丫头性子这么硬,真应该早早送了人!”
一次,村里来了算卦先生,母亲问:“我这三丫头犟得要命,你算算咋回事?”算命先生看看我说:“你这丫头眉毛又浓又黑,手拿筷子又后又远,将来嫁得远。”母亲赶紧说:“远了好,远了好,省的我操心。”我转身就跑远了,躲在柴禾堆后生了一天闷气。
分田到户后,母亲一个人耕种9亩地。大姐、二姐上中学,我和弟弟读小学。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天南地北的搞铁路建设,难得回家。一次,舅舅心疼母亲,说:“女娃娃好歹是人家的,认几个字就行了,让三丫头回来给你帮把手吧。”母亲说:“唉,这丫头虽然性子不好,但读书还心明眼亮。”我心里一动,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
母亲的这句话,鼓舞着我暗暗用功,直至考上了省城的中专。
终于要离开母亲了,终于要走得远远的,母亲该如愿了吧?
四年读书期间,母亲曾歪歪扭扭地给我写过很多信,寄过多次钱。每次都是吃饱、穿暖、好好学习之类。我每次都心安理得地取了钱。好像只回过一封信。长期的对母亲的疏远和隔阂,我已经不会跟母亲融洽的交流,甚至习惯了冷漠和孤独。
工作后,曾经学了一点简单的理发技术。先后帮姑姑、婶婶好多亲友理过发。但从未帮母亲理发。一次帮姨妈理发,姨妈悄悄问我:“小三啊,你对姑姑姨姨都很好,怎么跟你妈就没话说,后娘似的?”一句话勾起了我的眼泪。第一次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疙瘩亮了出来。
姨妈惊讶万分:“你这是天大的误会你妈了呀。生你的时候,是困难时期,你刚生下小猫似的,你妈妈一滴奶水也没有,又买不起奶粉,你哇哇地哭,你妈才想将你送人求个活命的。可后来还是舍不得,靠小米粥才养活了你啊!”“你说你妈盼望你嫁地远远的,那只是一时气话。你妈后来还求算命先生替你想想办法,说你这么犟,嫁地远了,万一受人欺负,她不放心呢。”
哦,原来如此,原来……
一直以来,我只是耿耿于怀母亲曾经未遂的抛弃,只是自私的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只是用一双冷漠的眼看待母亲深沉的爱,只是用一肚子误解、怨气来给母亲制造麻烦,给自己制造灰暗。
我,我试着拨开对母亲的偏见,试着认真的看待母亲。
我想起了我掉进池塘里,是她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把我救起。我一脚踩在锄头上,是她奋不顾身地背上我徒步20里赶到县城求医。她曾在烈日暴晒下的麦田里挥汗如雨,也曾累得在白花花的棉花树下酣然入睡。她在绿茵茵的包谷地里风风火火地穿行,在开满槐花的院子里麻利地洗衣做饭。她曾在深夜里不知疲倦地纺线织布,也曾在阳光下骄傲欣喜的翻晒成卷成卷的亲手织的粗布。她曾拉着沉重的架子车飞快的跑,也曾挑着五颜六色的丝线细细地给我们绣有着蝴蝶的鞋垫。她曾快言快语地跟大家伙开怀说笑,也曾安静细腻地坐在灯下替我们缝衣做袄。她曾扛起上百斤的粮食健步如飞,也曾拿着我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手颤如抖,喜极而涕。她表演的秦腔“秦香莲”声情并茂,惟妙惟肖,唱段优美,还有扮演“红灯记”的李铁梅大辫子一甩,就是掌声一片。她曾当选为大队的妇联主任,站在主席台上,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洪亮的讲话,热烈的掌声围绕着她。她曾捧着劳动模范奖状,胸前别着大红花,脸上笑成一朵花。她把充沛的精力倾注在田地里,把饱满的热情操劳在生活里,只为换回我们微薄的口粮和健康的成长……
哦,我的母亲,她一直在为我们操劳着,她一直是爱我的。
第一次为母亲仔细地用心地挑选衣裳、食物、保健品,第一次渴望早点回到母亲身边去。推开院门,看到母亲操劳的身影,看到母亲见到我时惊喜的眼神。我心里一热。但说不出话来。我已经不习惯跟母亲交流,我已经不习惯发出有温度的声音。
我第一次拿起剪刀,帮母亲细细地理发。只是那一头曾经乌黑油亮的长发,已经稀疏了,露出了隐隐约约的头皮。
此时,院子里金灿灿的迎春花儿正噼里啪啦地绽放,枝头花儿正闹,春意正浓。此刻,我分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这花绽放在我心灵深处,金灿灿的,热烈而深沉,那是母爱的花朵。其实,它年年都在开放,只是愚钝如我,至今才用心听到。
我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爱无声,母爱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