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学利
一个云淡风清的傍晚,我独自坐在新安湖的湖边发呆,草地上嬉戏的人群,被我读成了一种落寞。风轻轻地拂过湖面,牵起了一阵阵的涟漪,湖里雀跃的金鱼,不时赢得一遍遍的喝彩声。曾经,这些笑声,也属于我和冬冬。可如今,物是人非,冬冬已经不在,天上闪烁的星星,不知哪一颗是他的眼睛。
一位贵妇人打扮的女人牵着一条一身纯白毛的小狗从我身边走过,小狗友好地朝着我吠了几声,女人向我笑了笑,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经常到湖边遛狗,以前冬冬在的时候,时常会逗着小狗玩一下,小狗最喜欢冬冬了。
我和冬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从我记事起,他几乎每天都会和我在一起。而新安湖公园,是我和他从小到大嬉戏的舞台,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我们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出它的方向。
冬冬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从读幼儿园起,到读高中,直到文理分科,我们才分开。他曾经笑着说,我是他的影子,整天缠着他。我说,你才是我的跟尾狗,整天围着我转。每当我说这话时,冬冬就会很认真地对我说:“青青,我跟着你是为你好,如果哪一天我不跟着你了,你要自己保重,懂得自己保护自己。”
我明白冬冬的话。自从有了邓伯伯的改革开放,深圳很快就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国际化的大都市,我们这些以前靠打鱼为生的渔民很快就富裕起来,我周围的几个村庄包括我们村几乎家家都住上了洋房,开起了汽车。自恃家里卖田卖地有几个钱,村里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多了起来。那帮小青年又是吸毒,又是打群架,还玩女人。可他们玩的都是外来妹。听说曾有个外来妹被逼得跳到新安湖里自杀,幸运的是湖水太浅,外来妹被救了起来。
我是本地人,我的父亲是村长,在本地还是有一定的势力,谅那帮小流氓也不敢打我的主意。更何况我虽然美丽,可我一点都不张扬,也不和任何人交往或结怨。除了冬冬和一个要好的姐妹,我没什么朋友。
可是冬冬说,青青,你太美,美得让人眩目。很多人都在打你的主意,你别太大意了,要懂得保护自己。说不定有一天哪个坏小子看上你了,你可就麻烦了。
我说,冬冬,你别太夸张了。你看我整天的牛仔裤T恤,一点都不妖娆,谁会对我感兴趣?更何况有你在,怕什么?我爸都说了,把我交给你,一百个放心。
说真的,冬冬是个品学兼优的好男孩,不但我爸我妈,学校的老师喜欢他,他还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我读高一那一年,突然很想去旅游,可不管我怎样哀求,父亲都不让我去。我说,爸,让我去吧,我不要用你的钱,我这几年的压岁钱没怎样用过,都存起来了,有一万多呢。父亲说,青青,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你还小,不懂得危险。最后我跟父亲说我是跟冬冬一起去,他竟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还给了我五千元。
那一年暑假,冬冬陪我去了桂林。第二年暑假,他又陪我去了云南。
我喜欢到少数民族的地方去,那里民风朴实,个个能歌善舞,即使有再多的心事,到了那里,你都会快乐起来。而且,我特别的喜欢少数民族的服饰,每次出去,我都会收集到很多古灵精怪的东西,每次都让冬冬累得够呛。而我,则在旁边偷着乐。
冬冬说,以后谁娶了你做老婆就惨了,你不累死他才怪。
我说,冬冬,我嫁给你好了。
冬冬说,我的天哪,娶自己的妹妹,那不是乱伦吗?
我气地踢了他一脚,大声说,臭冬冬,死冬冬,你想娶我我还不想嫁你呢!
冬冬笑着躲开了。
冬冬说,青青,等你找到了可以一生一世照顾你的人,我就功成身退,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知道,冬冬最想做的事就是去一趟撒哈拉大沙漠,去寻找三毛的足迹。我没见过有哪个男孩会像他那样的痴迷三毛。不是说男孩子最喜欢的是金庸吗?比如我弟弟,整天不是笑傲江湖就是张无忌。
“咚咚”一声,是石头掉到水里的声音。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在用石子向湖面打着水漂,他打水漂的手势很笨,一点都没冬冬潇洒,冬冬一个石子可以打出五、六个水漂,有时羡慕得我真想揍他一顿。无意中我多看了那男孩一眼,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总是扫向我。
又是一个无聊的人。我站起来,拍了拍牛仔裤上的草屑,沿着湖边走着。湖边的杨柳婀娜地拂过水面,很柔很柔,像情人的手。湖水被杨柳的深情感动着,露出淡淡的笑,惊得鱼儿赶紧躲了起来。
“小妹妹,你遇到了什么事,怎么心事重重的?”刚才那个男孩无聊地走上来想和我套近乎。
“没有,不关你的事。”我回了他一句,飞快地逃离了湖边。
之后几天,我没再去湖边。
一天下班后,我没坐公车,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途经新安湖公园时,从路边的栏杆处我向湖边看了看,竟看到那个男孩在那里静静地看书。不时地,他就抬起头来向四周东看看西望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下了班后我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小说。
自从冬冬走了后,我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除了偶尔去一下新安湖公园,我哪里都不想去。
冬冬走的第二年,我高考落第了。一向考试排在前五名的我,竟然连一所普通大学都没考上,让班主任大跌眼镜。
还是父亲了解我,他没逼我去复读,把我安排进了村委和一个台湾老板合资的企业做出纳。
虽然我没受过高等教育,没大学文凭,可我有一个好父亲。我是村里的特派员,除了厂长和一名台湾经理外,其他人表面上都对我很尊敬。
我喜欢独来独往,除了工作,我不和厂里的任何人交往。我知道别人背地里都叫我“冷美人”,可我不管,他们想怎样称呼就怎样称呼,我不在乎。
可一个人的日子很难过,我的心很寂寞。我怀念以前和冬冬在一起的日子。
冬冬是因为我而上了天堂的。我不知道冬冬在天堂里有没有想我,可我是天天想着他,想着他的笑,想着和他在新安湖公园玩耍的情形,想着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了冬冬,我梦到了他前襟上的一大片殷红,在清纱薄幔的月光底下格外地触目惊心。血,鲜红的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血。
在梦中醒来,我再也无法入睡。
冬冬是为了救我,被邻村的小流氓用匕首插进了心脏而死的。那个可恶的流氓,下手竟然那么狠,那么准,冬冬还没被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虽然那个小流氓最终被绳之以法,可冬冬再也无法醒来,我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月亮很大很圆,月光如银地洒在冬冬白色的衬衣上,那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前襟,滴到了地上,冬冬倒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喃喃地喊着:“青青,快跑!”
月亮姐姐太寂寞了,她把冬冬叫上月宫陪她去了。可月宫哪有人间好啊,冬冬,你不是说过要等我找到了可以陪我一生一世的人了你才放手吗?你怎可以言而无信?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我把工人的工资都算好了,存到了软盘上。只要我写好支票,把软盘拿去银行,银行就可以直接把工资打到工人的ATM卡上。公司派车把我送去银行,我很快就办好了事。走出银行的大门时,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我忙着道歉。
“小妹妹,是你呀?”那人惊奇地叫了起来。
我也认出了眼前的人是湖边的那个男孩。
“小妹妹,我找了你很久。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走了。”说完我就向停在门外的厂车走去。
我知道男孩追了出来,我也不回头,匆匆上了车,叫司机快点开车,司机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发动了车。
不和陌生人交往,对不认识的人,我本能地拒绝。就是认识的人,我和他们都不怎么说话,更何况是陌生人。
下班的时候,等厂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才拿起我的挂包。我习惯了比那些人晚走几分钟,因为我不喜欢大家一窝蜂地挤在一起。
走出厂门,意外地,我竟看到湖边的那个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在我们的厂门前焦急地东张西望。看到我出来,他惊喜地迎了上来。
“终于等到你了,我还以为不是这间厂呢。可我问了别人,叫凯威的周围就只有你这间厂。”
“你找我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厂里上班?”我充满敌意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发现他原来长得还挺清秀的,有点像张国荣。
“你坐的车上写着你们的厂名啊。我没什么恶意,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给你,送给你的,希望你开心点。”
男孩把手上的东西塞给我,也不管我要不要,转身就走了。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消失在暮色中,留给我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回到家,我把男孩送给我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扔,就不去管它了。以前经常都有男孩这样送东西给我,无非就是想约我。对这些无聊的人,我懒得理他。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天下起了小雨,我躺在床上听着音乐,那淡淡的乐曲弥漫我放飞的心绪,我想冬冬了。
一种柔柔的疼痛不经意间漫遍我心灵的每一个角落。窗前独立的老树在雨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在饮泣。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我会用我一万次的回眸换取你的再次相遇,再用我如莲的心换取你淡淡的一笑。冬冬,你在天堂还好吗?天堂里有没有下雨?
电脑台上冬冬的相片在温暖地对我笑着,很灿烂。
我欠起身,想把冬冬的相片拿过来,不小心把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打翻了。
无意中,我碰到了湖边那个男孩送给我的礼物。那小小的盒子,被我扔在桌子上有好几个星期了。这几个星期,男孩没再来找过我,我也就把他忘了。
我撕开盒子上的包装纸,打开了盒子。顿时,我眼前一亮,盒子里满满的一盒幸运星,我数了数,是九百九十九个。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淡绿色的信纸上写着:小妹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可我看得出你很不开心。那天在新安湖边看到你,你的眼里满是忧郁,还有一种绝望和无助。你的忧郁打动了我,所以才有了我这次的冒昧,有打扰的地方,请原谅。我知道我帮不了你,因为我不久就要离开美好的人间,对我的病医生也已无能为力,白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送你一盒我亲手折的幸运星,希望你能走出去,从此之后开心起来。这样的幸运星我已经送出去了几盒,希望你别介意。顺便说一句,你很美,可你的美被你的忧郁蒙上了一层灰,你还年轻,你应该去享受属于你的阳光。再见了,小妹妹,祝你好运!
弃信独坐,一种无以言说的震撼冲击着我的心,我无语。
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
我现在习惯了每天徒步上下班,来去两个小时的路程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长。
每天经过新安湖公园时,我都要停顿片刻,从栏杆处看一看湖边。
新安湖越来越美了,早起晨练的老人,傍晚嬉戏的儿童,让公园充满了活力。这个不收费的公园,是很多人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