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学利
80年代初期浙南乡村的夜晚,电来得晚,去得早。经常停电,电像戈多,让我们久等不来。有电的夜晚,灯很昏暗,是白炽灯,很低的瓦数。远处的灯就像萤火一样。
月亮是经常光顾的旅人,水洗的月亮从大海里爬起来,褪去一层湿漉漉、灰蒙蒙的水汽,变得皎洁起来、明亮起来,它在一个个枝桠上做巢,从叶片间洒下碎银般的光亮。有月亮的夜晚,是平静的夜晚、美丽的夜晚。
这一个夜晚停电。月亮也不来。今夜有暴风雨。
父亲的船还在海上,父亲和他的水手,都还在海上。今夜该归船,但今夜有暴风雨。风呼呼地在窗外刮着,像魔鬼在吹口哨;雨在瓦楞上撞出粗大的声音,像魔鬼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父亲的船在大海中该是一叶扁舟,在风浪的旋涡中,该是一片飘零的叶子。
母亲的灯亮着,是煤油灯,那时我们还叫洋油灯。很微弱,但很顽强。很粗的灯心,用剪刀剪去上面的一层,灯火倏地明亮起来。煤油灯挂在织布机上。母亲在织布。
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灯火慢慢端正了身影。我睁开了眼睛,看见母亲在发愣。她回头问我们姐弟四人,你父亲的船,不知停在哪里?
哥哥和姐姐都睡着了。我最小,懵懂无知,只感觉到在黑暗中暴风雨袭来时无边的恐惧。
没有人给母亲回答。父亲的船也许还未起航,正静静地泊在哪一处码头;也许正与风浪搏击,风雨满舱;也许已提前返航,此刻正泊在江口码头,明天一早,就能回来与家人团聚。
暴风雨在继续,滔天巨浪也在继续。母亲的担忧像无边的大海。听听,你父亲的船开到了哪里?她提着煤油灯,走到床前。很宽敞的床上,睡着我们姐弟四人。她拨亮了灯火,把它挂在床头。她坐在床上,望着灯火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再次醒来,看到了母亲。她还在用剪刀修剪着灯心。蚕豆般的灯火在我眼前一跳一跳,在母亲的手移开后再次更加明亮起来。我知道了,母亲原来想为父亲点亮一盏灯,好让他在茫茫大海无边的黑暗中,不断矫正他的航向,认得回家的路。海何其遥远,灯火何其弱小,但母亲固执地拨亮灯火,好让它明亮一些,更明亮一些。
那一夜,母亲的灯火终夜不灭,它散发的温暖绵延不绝、无所阻挡;它点亮的希望照亮夜空、所向披靡!
第二天傍晚,父亲平安归来。那艘不足20吨位的渔船,果然在昨夜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有好几次,机器被雨水浇灭,黑暗中,不见一丝光亮,船在巨浪中像要翻过来,但父亲心头仿佛正端坐着一盏明亮的煤油灯。作为船长,他以自己的镇定、意志和丰富的经验,带领大家闯出了险域。
母亲,为父亲点燃了一盏爱的灯火。这是一盏无言的灯火,默默散发着光亮,让两人默契于心。
事实上,母亲就是父亲的一盏灯。他在海上奔波了40年,虽然历险无数,但每次都没有危及生命和财产。而在母亲病逝后,父亲郁郁寡欢,数年后终于跟随着去了。
父亲的心中,那盏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