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坐在笔者面前的这位年仅17岁的残疾姑娘,名叫梅丽。8年前,她在一场意外车祸中被烧伤送到医院后,被医生毫不犹豫地判了死刑。是母亲,用她那平凡而博大的爱唤回了女儿的生命,也正是因为妈妈的爱过于艰辛,过于沉重,过于难以想像,才让有过许多次轻生念头的女儿选择了坚强。梅丽说:“为了妈妈,我选择了活,为了责任,我要好好地活!”
一个特殊的家庭——“怎么又是个女娃子,这个家果真要断后了。”父亲甩手便离开了家,是母亲赵兰英含辛茹苦地将梅丽三姐妹拉扯成人。
梅丽于1973年8月出生于郑州市管城区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有着极为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梅丽上有两个姐姐,都长得俊秀端庄,又懂事听话,可就是得不到父亲的爱。终于有一天,父亲不知了去向。
大姐、二姐被迫停学,梅丽是个聪明、好学又伶俐的姑娘,读完初中后顺利地考上了某技术中专。可是梅丽始终不敢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她深深懂得,这张通知书虽然能换取母亲和姐姐们的欣喜,却会给她们本来清贫的生活带来更大的压力和愁苦。懂事的梅丽躲在教室里哭了起来。她决定不再继续上学,先去外地打工,等挣到钱再说。可是小梅丽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这一决定,冥冥之中已在改写着她的人生。
一场意外的横祸——汽车油箱爆炸,挣扎在火海之中的梅丽找不到出逃的窗口,不多时,便烧得面目全非。1991年10月,梅丽怀着不能再继续读书的遗憾,挤进了南下打工的行列。在汕头某工厂做工期间,年仅18岁的梅丽常常想家。她于1992年1月15日乘上一辆从广州发往郑州的大型客车。车过广东省海丰县某路段时,因路况不好,汽车碰到路边上的公里牌时侧翻,翻的方向正好在油箱的一面,昏昏欲睡的乘客们听到一声巨响,还没愣过神时,车上便燃起了大火,顿时,叫声、哭声混成了一片,打破了夜的安静。当时的梅丽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忙乱之中,她的那条大辫子缠在了坐椅的扶手上,再也拉不出来了,梅丽大声地呼救却无济于事,逃生的欲望在充塞着每一位死亡线上的乘客,梅丽感到猖獗的火苗已在她的周身蔓延,蹦跳着掠过她的面颊一直延伸到脚尖。在大火中烧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的梅丽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广东省海丰县交警大队赶到出事现场后,立即将受伤人员送往广州市南方医院烧伤科,梅丽的伤势最为严重,烧伤净创面为72%深度烧伤。躺在医院里的梅丽一直昏迷不醒,前三次手术均是在昏迷中进行的,7天之后,梅丽才完全清醒。
一次关于死亡的对话——医生告诉赵兰英:“该让孩子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恐怕是活不成了。”这位妈妈却平静地对医生说:“我不信,我的梅丽不会死!我能让她活下去。”
正在家中思念女儿的赵兰英突然接到广东省海丰县交警大队的电报:“梅丽因车祸烧伤,家人速去。”53岁的母亲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带上梅丽的棉衣,便匆匆南下了。
在南方医院的特护无菌病房内,赵兰英只看到大夫正给一个树桩一样的怪人擦伤口,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女儿。医生扭转身指着床上的怪人喊了一声说:“梅丽,你妈来了。”床上的人听了,从肿胀得只有一条缝的嘴里喊了一声:“妈!”赵兰英还是愣愣地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床上的那个树桩:“梅丽,梅丽,你是梅丽?”老人不相信地反反复复地问。“妈!妈!”果真是梅丽!女儿以前那优美动人的身段没了,可那听了18年的声音却没变哪!多么熟悉的声音!赵兰英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忘记了哭,忘记了询问,直到她明白事实的真相后,才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这是怎样残酷的现实啊——病床上,梅丽以前1.68米的个头已缩成了一根黑色的炭棒,全身的许多部位裹着纱布,里层内露出的肉又黑又厚又肿,统统向外翻着,上面还挂着油花,大腿上的青筋裸露在外,浓稠的液体不断地向外溢流。
每次手术时,梅丽腿上的肉都要刮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露出白骨。医院尽力对病人进行治疗,然而依大夫的经验,像这样特重烧伤病人最后都是以死亡而告终。即便梅丽活下来,作为梅丽本人,她能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吗?主治大夫把赵兰英叫到办公室,很诚恳地对她说:“老人家,该让孩子吃什么就吃什么吧,目前看,梅丽恐怕是活不成了。”赵兰英坐在大夫面前,泪水涟涟,表情却分外镇静。“医生,再给俺想想办法吧,只要梅丽还有一口气,她哪怕像个鬼,我也舍不得呀。”一向倔强的母亲跪倒在了大夫面前……
南方医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又为梅丽做了第七次手术。每次手术都要求赵兰英签字,也就是说,每次手术都有可能使梅丽与这个世界诀别。而赵兰英每次都很镇静地在手术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每次手术前她都会对医生说:“我的梅丽不会死,她一定能活,一定能站起来!”
人们无法理解这位母亲,她很少在梅丽面前哭泣,也很少在大夫面前喋喋不休,只是在那张显得倔强而镇静的脸庞上,隐藏着一个做母亲的沧桑与无奈。人们都在议论,梅丽的妈妈不知还能撑多久,你看她刚来的时候是个胖老婆子,现在眼窝塌陷得吓死人了,脸色蜡黄蜡黄的,这个老婆子也真是的,即便是让梅丽活下来了,还不就是一个废人吗,家里还那么穷,真不值得。而赵兰英跟医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信。我的梅丽就是不会死!”每当这时,医生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己。
一曲感天动地的爱之歌——慈爱的妈妈虽然始终没有在梅丽面前哭泣,可短短几十天却染白了黑发。“乖孩子,妈每天就这样看着你,就没想到死,你可千万别再乱想呀,在妈心里,你还像以前那样漂亮。”
严重烧伤后的梅丽,大便无法畅通,进食量太多的话,会造成病人更大的身体不适,在肛门伤口愈合期间,梅丽只能用一张只剩下一条缝的嘴巴叼着吸管,喝些豆浆、牛奶、面汤之类的液体食品。“妈,啥时候能出院?等伤好后,我接你一块去汕头打工,到时候,就再也不用因为想你而难受了。”梅丽哪里知道自己的伤情,从出事的那天起,她就一直趴在床上,压根看不到自己的怪模样,对生活依然充满着憧憬和向往。赵兰英为了安慰女儿,故作高兴地说:“就是啊,等到你出院了,我陪你一块去汕头。”赵兰英的话还没说完,就闪身走出了房门,禁不住老泪纵横。这“美丽的谎言”最终是要撕破的。赵兰英从不在梅丽面前哭泣,可南方医院烧伤科病房的走廊上,却洒下了一个母亲不知多少泪水。
一个月之后,梅丽的肛门伤口愈合,为了让孩子多吃些东西,赵兰英从街上买来番茄、豆角、黄瓜之类的蔬菜,想办法给梅丽调剂着吃。可这次难题却来了,梅丽压根就解不下来大便,大便全聚在肛门内硬得像石子。赵兰英就从医生那里要来小镊子和棉签,硬是一点点地将大便掏了出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梅丽就是靠母亲才“掏”出大便的。
有一次,从医生和妈妈的对话中,梅丽感到了自己伤势的严重,就再也沉不住气了,缠着妈妈给她买了一个镜子,说是想看看自己的容貌。可怜的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失声地哭了起来,“梅丽,不是妈不给你买,妈是怕你看过之后受不了啊。孩子,咱不照镜子了行吗?”“不行!”梅丽愤怒地喊了起来。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梅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我不是人啦,妈!——”梅丽扔掉镜子放声痛哭起来。她感到活不下去了,她想到了自杀,可是此时她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从床上爬不起来,该怎么去死啊?于是,她拒绝再吞咽任何食物和药片,妈妈痛苦地对她说:“你真想死,就去死吧,你不活了,我也不活了,妈妈每天都这样看着你,还没想到死,你在妈心目中,仍然像以前那样漂亮。”赵兰英抹了抹眼泪又说:“妈妈照料你,比生养个孩子都难,这么难,妈都能挺着,你为什么不能挺呢?妈可是把你三姊妹看得比命还重啊!”
1992年6月24日,因南方医院多次提出不再对病人进行治疗,梅丽几乎是被撵出了医院。梅丽说起母亲在南方医院的各种艰难和遭遇时,便禁不住地泪水滂沱。
在南方医院的整整42天,赵兰英流干了眼泪,磨破了嘴皮,给女儿当炊事员、采购员、掏粪工,她编给女儿的那些劝慰,真可谓是人间最动听的绝唱,是一位母亲最纯粹最圣洁的心灵之音。赵兰英的头发变白了,以前的那个胖老婆子瘦成了“芦柴棒”。
回到郑州后,梅丽的病情多次恶化,由于没有钱,赵兰英只好到处寻找偏方,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她按别人说的办法买来蝎子、蜈蚣,和着鸡蛋黄调成药面,敷在梅丽的身体上,奇迹果真出现了,梅丽身上的创伤面在一天一天地结痂。
她又把梅丽用担架抬到新郑一农村医院。这位大夫专治疑难杂症,可一见到梅丽那模样,犯难了,只是答应试试看。就这样,赵兰英陪着女儿在大夫家中一住就是一年,为了让梅丽能够坐起来,赵兰英用绳子一头套着梅丽的脖子,一头套着自己的脖子,然后用手拉着床头使劲儿地往前拉,试着让梅丽坐起来。就这样长期锻炼,再加上药物配合,又一个奇迹出现了,梅丽一点一点地坐了起来。“梅丽,光能坐起来还不行,妈陪你走路怎么样?”于是,赵兰英为梅丽制定了行走计划,每天早晨都把梅丽从床上抱下来,拖着女儿让她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梅丽先是能挪几步,接着能站稳,最后松开了母亲的手,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步履蹒跚地前行,梅丽充满着新鲜感和兴奋:“妈,我能走路了!妈,你看我走路的姿势好不好看!”“好看,真好看!”这一次,母女俩同时哭了,那哭声丝丝缕缕地融进了各自的心田,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凄楚与心酸。
一句啼血般的承诺——通过了这场人生劫难的磨砺,梅丽已经变得异常地坚强和乐观了。她说:“虽然我已不是个正常的人,但如今却啥都能做,是母亲使我不得不选择好好地活、耐心地活,这是我的责任。”
在母爱力量的感召下,梅丽一改消沉颓废的思想,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这位光是大手术做了12次,先后植皮手术做了14次的姑娘,在母爱的无限关怀下,开口向妈妈要来了纸和笔,她告诉母亲:“我想写字,我想把这双断手练得像常人那样,以后也能帮你做些家务。”于是,赵兰英就用纱布包住梅丽的五根断指,一次次地去握,一次次地滑掉……刚能轻轻地写字时,梅丽便不由自主地写下了两个字:“妈妈”!于是,在农村医院的一年时间内,梅丽将大夫案头的医学书上的字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后来,她学会了织毛衣、扫地、提水、使用缝纫机,在二姐出嫁时,因没钱买婚纱,她和妈妈亲手为姐姐缝制了一袭婚纱。姐姐穿上梅丽用断指缝出的婚纱时,真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楚。
梅丽的性格一天天地开朗起来,8年前烧伤时,她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女,现在经过一场人生的磨难后,她成熟了,坚强了,虽然已不再拥有健全的肢体,却拥有一颗健康的心灵,她还勇敢地受聘于一家公司,做起了电视监测员,每月薪水380元钱。翻看她做的监测记录时,我们的心被强烈的震撼了,整洁有序的表格,工工整整的字体,谁能想到这是出自于一个断指的残疾人之手呢?
梅丽还拿出她织的毛衣给我们看,她指着妈妈身上穿的毛衣对笔者说:“你瞧,这就是我亲手织的。”
梅丽边流泪边微笑着对我们说:“你们想想,妈妈为了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还有什么权利去轻生呢?是妈妈让我不得不选择坚强,就是为了妈妈,为了责任,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一些不得不说的话——当某种感情到了极致之后,就会归于平淡。母亲赵兰英的爱就如此,而惟其平淡方显真情。在采访时,这位矮小的母亲始终平静地坐在女儿身边,她极少说话,可内心深处的伤痛,却明显地写在了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她坐在那里,像一位哲人,又像一位天然的贤者。我们为这位母亲的平静从容而心怀崇敬之情。在她那朴实无华的外表下却深藏着一颗博大无私的心,足令高山仰止、江河动容。这位老人的心灵,其实早已失去了灼痛的热度,她这份对女儿的爱,已到了极致,到了顶峰,应该说,这是一种归于平淡之后的壮美与沉重。